第12章 第十二章
皇帝是特地讓她露臉,指望她能讓百官對六局女官的刻板印象改觀,玉錄玳方才在東屋里就想明白了。只是若換做旁人還好,要改變這位中堂大人對她的印象,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怹老人家眼里瞧她,都不能說是刻板,簡直可以算是惡劣至極。
只怕這次是要辜負皇恩了,她無不灰心地想,只是該做的努力還是得做。
她垂首立在一邊,像個老練的木樁子:“臣才進宮時做女史時,都是在六局做碎活兒,今兒跟著這個大人謄錄,明兒幫著那個大人跑腿兒。那年內務府清點萬歲爺私庫,尚功局指派臣去幫忙。那日可巧兒大總管那日腰疼坐不住,臣又略通些文墨算術的,大總管便命臣登記造冊,怹老人家在旁督查核實!
伊爾木眼皮子一跳,總算摸清楚皇帝的路數了。似笑非笑轉一眼玉錄玳,心道好個七竅玲瓏的丫頭,主子一個眼風,她就知道該往哪兒使勁。
可巧兒玉錄玳說著一半,偷著拿眼覷他,兩下里對上,竟被他這活色生香的一瞥鎮住了。該怎樣形容他那一眼呢?都說美人眼底有盈盈流轉含情露,叫她看來,不及中堂大人如怨如訴這一睨。這一眼瞧得她心神蕩漾,魂出九霄,話到一半,險些忘了下一半。
皇帝沒察覺,只是蹙眉:“郎如海這小子屬耗子的,見了針別兒都得往里鉆的主兒。這是沒出岔子,真要出了岔子,他可不是如今罷官的份兒了!被实壅f的這位郎總管是玉錄玳才入宮那年冬天罷免的,最會偷奸;约翰蛔鳛椋拱蚜种甘沟脠F團轉,后來他罷了官,沒有不拍手稱快的。
主子爺一發話,玉錄玳忙定了定神,罪過啊,又不是沒見過美人,怎么這兩次見他,都跟拔了定海神針似的,心里頭撲騰個厲害。
她說皇上圣明,“可臣要說的不是這樁舊事。臣當時負責私庫里□□時期遺物的登記造冊,曾見過一只羊脂玉鑲金的芙蓉花纏枝項圈,真是巧奪天工,玉潤金璨。臣記得當時司珍的姑姑說,是孝宣皇后的東西。如今細想起來,跟公主想要的白玉彩冠,豈不正是絕配?”
皇帝沒轉過彎兒來:“你的意思,讓朕把這個項圈賞給和敏?”
玉錄玳搖頭說不是,“臣斗膽,想請萬歲爺將這羊脂玉項圈私下賜給皇后主子,一來是皇后主子的娘家遺珍,是光耀門楣的東西,也算是物歸原主;二來也解了兩難之圍,全了您待皇后主子的一片體貼之情!
皇帝也是個心思剔透之人,話已至此,轉念一想,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拊掌大笑:“好個釜底抽薪之計!朕既將項圈賜給皇后,項圈便是皇后之物了,她再轉贈給和敏,既全了她的愛女之心,又不跟和敏的意愿沖突。豈不兩全?玉卿好巧思,不愧為朕賢臣,等下你就上內務府去傳朕的口諭!
其實在伊爾木來之前,她就已經想好這法子了,只有在內務府謄抄那一段是現編出來的。橫豎郎如海都罷官回家務農了,他當時讓六局吃了那么多苦,這會子編排他幾句,也不過分。
玉錄玳心里頭很為自己的急智有些得意,卻不敢上臉子,強壓了笑意,勉強正色謝恩,又道:“主子謬贊,臣愧不敢當。咱們做臣下的,就得時時憂主子所憂,難主子所難,所思所想都是為替主子分憂罷了。”說著又抬頭瞧伊爾木,“中堂大人,您說我說的對嗎?”
嗬,越說越蹬鼻子上臉,這狗腿子模樣真是沒誰了。
伊爾木冷眼看這主仆兩個一唱一和,只管低頭吃茶,玉錄玳問他,他也不言聲兒,只是揚脖子飲盡盞中最后一滴茶湯,贊了一句“好茶”。
他的皮膚真是白,一揚脖子,頸中繃得緊緊的,將下頜的棱角裹成玉骨塤一樣的輪廓。玉錄玳沒忍住,盯著他滾動的喉結,心里仿佛被玉輪滾過一樣,酥酥麻麻的。
有這樣的美景瞧,她也懶得和他計較不搭理她的事兒了。想想真是沒出息,可玉錄玳向來有個毛病,就是看臉下菜碟兒,要不她怎么能在皇后手底下任勞任怨了這么些年呢?拋開旗主子這層關系,皇后那張美麗的臉,就夠玉錄玳原諒她時不常的腦子抽抽了。
她也不惱,腆著臉對皇帝道:“您瞧,中堂大人不稀得理臣……”
皇帝朝她使眼色安撫:“沒事兒,他就這狗脾氣。你的忠心,朕知道。”
玉錄玳喜上眉梢,順勢道:“其實萬歲爺若想讓主子娘娘再高興些,可以命尚功局重制孝宣皇后那頂鳳冠,讓主子娘娘參加及笄大典的時候戴。這是多大的恩賞吶!主子娘娘必定喜歡!
皇帝略顯尷尬,這就有點兒過了吧……燕民講究疼福晉,頂多也就在于多給些體面,時常問候著點兒,到底也不必連媳婦兒妝奩里的事兒都包圓兒。這些都是女人的心思,他堂堂萬國之君,要過問閨女成年禮的頭飾,已經是屈尊降貴了,普天下還有比他更溫存的阿瑪和夫君么!
只是他今兒的目的是抬舉玉錄玳,當著伊爾木的面兒,玉錄玳說什么都得應下。
于是嗽了嗽嗓子,胡亂點點頭,“那此事就交由你打理吧!
果不其然,伊爾木半含嘲諷的話緊跟著就來了:“萬歲爺待皇后真是溫仁厚澤,臣為中宮一喜;噬洗饶,是天下百姓之幸!
還慈穆,那是形容皇太后的詞兒,這不就是說他老婆子架勢么!
皇帝略帶怨艾地瞪了玉錄玳一眼,嚇得她一哆嗦。
好家伙,樂極生悲,自己趕緊警醒著點兒自己,萬不能再大意了。她腦瓜子風箱似的呼呼一轉,口中便道:“中堂大人與萬歲爺君臣一心,待府上福晉也必定溫存得緊。咱們燕民講究這個,您瞧咱們大晟朝幾代先皇,無不和中宮鶼鰈情深,為什么呀?說明疼媳婦兒的爺們兒才是真丈夫……”
話說到一半,便見到對面兩個人的臉色有些不對勁了。可哪里不對勁,她卻說不出,氣聲兒越來越小,說到最后簡直像蚊子叫。按說她的這話已經是無可挑剔的了,怎么還能有差池呢?她素日以機敏勤謹得幸于六宮,從沒有過禍從口出的事兒出現。進宮五年了,唯二兩次說錯話,都是在伊爾木的跟前,這是天選的冤家么!
空氣里有些膠著,玉錄玳緊張地摳著箭袖上的青竹袖緣,一時不敢說話,偷偷拿眼睛覷著皇帝。皇帝也不吱聲兒,弄得她七上八下。轉眼去看伊爾木,只見他垂著眼,任憑鴉羽似的睫毛在青玉般的顴骨上投下兩道濃重的影子。
壞了菜了!
正要一膝蓋跪下請罪,中堂大人竟忽然開了金口,嗓音淡得如西山上的清泉:“自打十二年前亡妻歿后,伊某府上便再無女主人了。這一宗兒上,只怕不能與萬歲爺同心同德了!
玉錄玳一聽驚掉了下巴,這么個齊全的人物兒,竟是個鰥夫,真是天理難容!怪不得他這般低落,連皇帝都不忍提及,年少喪偶,真是世間一大悲事。
她悔得什么似的,從前只以為在宮里辦差,把后宮的小主兒們家里的老底兒摸透就成了,哪想到御前待久了,其實就連前朝官員的家世也得略知一二。她從前疏忽了,今后要是想再往上走走,還得再多下功夫才行。
她蠕了蠕嘴角,滿臉愧疚,“真、真對不住,大人,下官造次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怎么也不能戳您的傷心事兒。您……您別太傷懷了,先福晉知道您這么惦記她,在天上也欣慰!
伊爾木抬了抬眼皮看她,只見她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倒比前一日道歉道得真誠。
說實在,對于先室,他本沒有什么感情。當年年輕氣盛,正是建功立業,替皇帝打天下的時候,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更別提夫妻二人相處了。后來她郁郁病故,他著實是有些內疚,可日子久了,如今竟連她的容貌都有些淡忘了。皇帝知道其中原委,也對他頗感虧欠,這些年總想給他賜婚,補償當年的遺憾。可惜他在男女這方面興趣有限,便也每每婉拒。
可是眼前這丫頭以為他是一片深情,難忘舊人,所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后悔不已。她是真的替他遺憾,唯恐傷了他的心,所以這么難堪。他看著她小巧的耳垂也染上了紅暈,晶瑩剔透似一株飽滿的珊瑚,忽然覺得心中一動,四肢酸酸軟軟的,像在溫泉里泡了太久頭暈的感覺。
皇帝這時也嘆道:“擎鯨不易,這么些年了,朕總覺得過意不去。想起老福晉一片殷殷期盼,朕實在不忍看赫舍里氏就這樣人丁凋敝。”
伊爾木嘴角抽了抽,“多謝萬歲爺體恤,只是赫舍里氏不止臣這一枝,臣的阿瑪齒序行八,下頭還有三房兄弟,臣有堂兄弟數十,著實不愁家族凋敝。”
皇帝聽也不聽,自顧自道:“你也該續一房正經福晉,替你管管家,照料照料你啦!”
有了媳婦兒折騰他,他總不會再老想著管皇帝的家務事了吧?
玉錄玳真是個好臣子,此刻忙點頭附和:“中堂大人待先福晉一片情深,下官著實感動。只是大人一己之身終究寂寥,娶一房福晉,兩個人甜甜蜜蜜,閨房之樂,多么快活!”
虧她還是個姑娘家,甜甜蜜蜜閨房之樂這樣肉麻的詞匯,竟信手拈來。她能知道什么閨房之樂?實在是大言不慚!伊爾木澀澀看了她一眼,說不勞掛心了,方才對她升起的那一丁點兒綺念瞬間蕩然無存。
這廂皇帝卻像是悟道了一般,忽而振奮了起來,拿手指了指他:“伊爾木,朕想起來,你這名字是你阿瑪起的,東滿語里是什么意思來著?”
伊爾木不知皇帝要說什么,只得答道:“萬歲爺好記性,是臣阿瑪起的。伊爾木是云雀的意思,阿瑪說云雀小而彌堅,能且行且歌,是難得文武雙全的鳥兒!
“對對,就是云雀。”皇帝很高興,那指點乾坤的金手指轉了個彎兒,筆直地指向玉錄玳的腦袋,“多巧啊,你瞧,玉錄玳也是鳥兒——碧玉鳥,多般配!這么的把,朕把玉錄玳許給你做福晉,你們倆正好兒雙宿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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