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沐菀與沈郡趕到時，被眼前的畫面驚了一跳。

        寬敞漂亮的馬車外面灑落了數件衣物、和花花綠綠的帕子，溫柔典雅的宋夫人一改之前的端莊明秀，死命的拽著一個身形肥碩的男子，男子躬身擋臉，然而標志性的山羊胡子已經透出他的身份，宋老爺倒是一如既往的氣焰囂張，一面擋著臉，一面用身子護著一個匣子，見逃脫不得，狠狠地推了宋夫人一把。

        “這是我留給如意的嫁妝，你不能搶。”宋夫人身形瘦弱，本該是賦詩賞花的閨秀，此時卻丟盡了體面，身上的衣衫沾了土，發絲凌亂，嘴唇干裂，瘦削的臉上，眸子黯淡的宛若一口枯井。

        沐菀來時已知道了宋夫人與宋老爺之間的糾葛，饒是溫軟如她，也嘔出一肚子氣。

        宋老爺本名宋文成，原是定州農戶之子，生性頑劣，好吃懶做，荒廢了家中的農田后，被里正逐出，不知從哪弄來銀子，將自己捯飭一番，憑著自己那張唬人的面相，在定州城里單老爺家做了贅婿，仰著單家的財力讀書中舉，做了一個芝麻小官。

        單家時運不濟，家道中落后，宋文成便再無當日那副小心殷勤之相，對單氏動輒打罵□□，迫著單氏以有孕之身，謀利攢銀，供他花天酒地，廣納美妾，調入京城之后，更是為了攀附權貴，拋棄發妻。他這人野心極大，欲壑難填，此刻的他已經不甘于小小侍郎之位，為了攀龍附鳳，花干了府上的銀兩，便將歪心思打到單氏的幾個商鋪上來。

        “宋老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開了眼。”沐菀嗤笑，溫軟的面上，嘴唇微微勾起，眸子微闔，倒真有了幾分涼薄之意。

        宋老爺認出了人，惱羞成怒，“這是宋某的家事，此事恐怕你門無權插手。”

        “是我請大人們過來做主的，宋文成，我單芳忍你一世，忍你欺辱打罵，難道你以為我在乎的只是管官夫人的虛名嗎？我待你情深義重，你卻將我百般輕賤，如今連如意也要被你磋磨。”

        單氏松開了宋老爺的衣袖，淺淺的笑了一下，眼前這男子是曾經讓她心動歡喜之人，她忘不了那時的宋文成，穿著一身學子服，被阿爹引回府上時那怯弱不安的模樣。

        她見慣了商場上果斷凌厲的男子，乍見文縐縐帶著書卷氣的后生，起初憐他身世可憐，時常接濟他，瞧著他溫柔貼心的模樣，將那一顆珍貴的女兒心丟在他身上。

        這人這般可憐，若是離了她可該怎么活？抱著這樣的心思，她與他結發為夫妻，恩愛不疑，如今卻遭了他這樣沉重的一擊。她再不憐了，再不忍了。

        單氏的身體忽的迸出巨大的力氣，決絕的在宋文成臉上留了兩個巴掌印，宋文成愣然，隨后咬牙切齒奔了過去，沐菀一急，忙亂中在馬車上摸出一個木棍來，塞給單氏，“夫人，對付這般的人，何必臟了手，用這個，這個最趁手了。”

        單氏在宋文成身上打了幾棍子，丟下一紙和離書，灑然道：“宋文成，從今以后，你我再無半分瓜葛。你若再敢胡亂生事，我也不妨告訴你，你這些年貪污行賄的冊子已積了一整箱。”

        單氏說完也不管宋文成的哀叫，只赧然的對著沐菀笑了一下，道了聲有勞。沐菀明白單氏的意思，連忙幫單氏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東西，單氏身邊的丫鬟拿了一本小冊子，擦了眼淚，一筆一筆的勾刻著被宋文成弄壞的東西，見那些單氏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忍不住唾罵了一句全天下的男子每一個好東西。

        那丫鬟口齒伶俐，噼里啪啦，說了一堆妙語，沐菀聽了無比解氣，乖巧的小臉上充滿認同，她抿著唇，不停的點著頭，像是恨不得將那小丫鬟說的話全都記下來。

        “大人，宋文成品性有污，這樣的人身在官場，是要魚肉百姓，大人不能放過他。”

        “你說得對。”

        “大人，我不放心這宋文成，等如意成了親，我想陪夫人住幾日，免得她被糾纏。”

        沈郡身為男子，被牽連其中，倒也不生氣，他態度安然的站在沐菀身后，聽著沐菀小聲安慰單氏，不時蹦出的幾句驚人之語，暗暗的搖了搖頭。

        平日的她小心謹慎，恪守禮儀規矩，甚少說出些出格的話。青州她那怯生的小模樣，一瞧便知是個乖到骨子里的姑娘，落到山洞那等魚龍混雜之地，被小桃騙的團團轉，也只想從她自己身上尋出錯。

        她柔軟的像是天上的云朵，做得出一手甜膩香軟的點心，喜歡一切軟和溫暖的料子，連腳上的繡花鞋也精巧可愛。性子也軟乎乎的，別人說什么便信了什么，傻乎乎的被別有用心之人哄騙。

        他以為這軟的像水一般的小姑娘，需要人用心捧著愛著，后來她身上也有幾分可貴的義氣，能不懼生死，沖到轟天雷里解救百人，亦能心細如發，堅韌果敢的為宋如意換出一條生路，如今亦能為了單氏，義無反顧的站在她身后。

        沈郡看著沐菀揚起的小臉，心軟的一塌糊涂，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這事情自有阿木，既然娶了宋如意，連他岳母都護不住，算什么慶衛的好兒郎。”

        此時百里之外的沐府，蘇敏敏穿著一襲紅衣，立在寒風中，殷切的看著東面的巷子。

        她陪了宋文成唱了好幾日郎情妾意的戲，今日宋文成總算松了口，舍得掏出些銀子。不過這也等的太久了些。

        蘇敏敏打了個寒顫，又等了半個時辰，一個灰衣小廝走了過來，遞了一封信，蘇敏敏拆了信，看見那上頭的字，恨不得盯出一個洞來。這該死的宋文成竟敢將她當作青樓女子作弄，薄薄一張信紙上竟寫滿輕薄之言，說什么他知曉她的真心，只是府上才扶正了正妻，不好休妻另娶，若她愿意，三年之后，必以黃金千兩相贈。

        蘇敏敏氣的說不出話，恨不得讓她爹留下的舊部，將那宋文成碎尸萬段。可宋文成這信倒沒存什么羞辱之意，只是蘇敏敏開口要的太多，他一時拿不出，卻又不愿放過攀附沐家的心思，只好忍痛定下三年的期限，好讓他準備那昂貴的聘禮。

        蘇敏敏這幾日為了討好宋文成，早出晚歸，與歌姬學了幾日的小曲，為了更早的蠱惑宋文成，也學了些撩人的舞，幾日下來渾身勞累，乍然聽見宋文成出爾反爾的消息，怒極攻心，竟一下子暈了過去。

        蘇敏敏心里似被凜冽的寒風刮走了所有的暖意，高傲如她，竟被宋文成這樣一個卑鄙下人哄騙至此，費了幾日的功夫，贖畫的銀子也沒籌來半分，再這么下去，若當真被圣上追究該怎么辦？

        蘇敏敏憂思過度，病了幾日，竟不見好，大夫來了好幾趟，也無濟于事，還是偶然聽見春熙說起夫人贖回了畫，身子這才慢慢好轉起來。

        春熙替府上的二位夫人說了幾句好話，許是臥病在床，蘇敏敏倒真的對那兩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夫人生了幾分孺慕之意，本想著待自己病好了，便去好好謝謝二位夫人，哪知很快便聽得沐清回府的消息。

        蘇敏敏心里的暖意一下便熄了，自嘲了幾下。那二位夫人行的每一步，都是為沐家那幾個嫡親的姑娘考慮的，沐清回門，若知道府上丟了古畫遭人嘲諷，心里怎會舒適，大夫人此舉也不過為了讓沐清開懷罷了。

        沐清與沐菀便是在陽光下被人千寵萬寵的嬌嬌，而她耗盡心機，也只能從別人不要的施舍之物中，討得半分好來，老天何苦這般不公。

        “姐姐真是光彩照人，這通身的氣派，就好似那畫上的仙女似的。”沐清回府那日，蘇敏敏用盡心思養好了病，只想著與沐氏嫡長女搞好關系，日后可憑著這層關系在京中走動。

        沐清美名遠揚，閨閣中不少貴女仰慕她的才情品性，若是能與她交好，也能一雪往日之恥。

        沐清生的明艷張揚，眉目精致如畫，艷若華貴的牡丹，蘇敏敏見著她的第一眼，便失了神，不禁自慚形穢，沐清追隨者甚眾，便是憑著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也能有個不錯的親事，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出身，難怪能與南安侯的世子結親，成了金尊玉貴的世子夫人。

        沐清待蘇敏敏態度得體，卻沒幾分親昵之意。

        蘇敏敏從這一來一往間，便已知道沐清絕非可用之人，便也不討好賣乖了：“阿姐今日回來的可真不巧，菀妹妹這會兒只怕還在幫哪位夫人捉拿外室，如若不然，這府上又能熱鬧上幾分。”

        沐清高貴光鮮又如何，她那最寄予眾望，百般寵愛的妹妹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高門大族禮義森嚴，怎么會容忍一個整日在外面拋頭露面的姑娘做妻子？

        沐清輕笑，“蘇姑娘說笑了。菀菀能以女兒身，博得圣上封賞，我這個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又怎么會不快？”

        正說著，屋外忽的闖來一人，那人腳步飛快，如同歸巢的鳥兒一般，朝著沐清跑去，“阿姐，你回來了。”

        沐菀剛從菱衛下了差，白嫩的小臉上沾了些風沙，發上還插著一片枯葉。今日如意大婚，菱衛、慶衛之人跑去賀喜，她走的慢了些，被長寧侯夫人家的小廝攔住，后來一問知道長寧侯夫人養的鸚鵡被山雀叼走了，只好跟過去，忙活了一上午，才在樹上捉到了那只偷鳥賊。

        待賀了如意大婚，才記起今日是阿姐回來的日子，提了一口氣，便奔了回來，還好趕上了。

        “阿姐，我好想你啊。”

        “菀菀，先去洗一把臉吧，我今日回來，還要在府上呆一陣子。”

        此時姐夫接風宴尚未開席，沐家眾人只在小廳里圍坐在一起說話，沐菀膩在沐清身上，不愿離開，后來見沐清從自己頭上取下一片枯葉子，這才不依不舍回了房中。

        待她再次回來，眾人已開始迎客，還不等沐菀走進，便聽見賓客之中忽傳來及聲刺耳的聲音。

        “夫人好糊涂，怎么能讓沐府的嫡姑娘去菱衛辦差？女子在府上打理中饋，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菱衛雖然甚得圣寵，可這圣寵再過，也不過是個侍衛罷了，日后又能顯耀到哪去？”

        “沐菀本就是沐將軍的女兒，憑這身份，便已是菱衛終其一生也夠不到的位子，夫人怎么就隨著小女兒任性了？”

        “再者，菱衛里不下百人，咱們府上的姑娘入了菱衛，哪能遭人看重？”

        沐菀輕快的步子緩了下來，再也邁不下去了，夫人們難堪的笑僵在唇角，阿姐猝然變得冰冷的雙目，以及蘇敏敏那幸災樂禍的神情。

        這一刻似要將她擊潰一般，她舍了一切，換來的便是眾人對自己親近之人的嘲諷嗎？

        伯娘她們為了圓她的心愿，為她又折了多少次腰呢？

        眾人論的興起之時，忽聽有小廝道：“慶衛統領沈郡贈玉如意一支，恭祝沐家大姑娘和樂康泰。”

        “沈統領？”眾人愣了片刻，忽然驚了一跳，伸長脖子往門外看去。

        那個閣臣們三顧茅廬也見不到的沈大人竟然這般輕巧的出現在沐府的接風宴上！早知如此，便是軟磨硬泡也得將自家夫君請來，這可是天子近臣沈郡沈統領，得了他的青眼，便是從此加官進爵，平步青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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