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假期過后,城市又調回了繁忙的節奏。氣溫繼續上升,對生活的敬意和對未來的向往,以及經過漫長冬天的冷藏而在心底里復蘇的生命力,伴隨著夏日的臨近,在城市的陽光下不斷地升發。
那天清晨,我在尚未成勢的晨曦中睜開了眼,料想今天也不過是過去幾天的復制吧。
我洗漱完畢,再次走回臥室里,鬧鐘才剛剛響起。如果沒有做噩夢,我都會在太陽初升不久就醒來,給鬧鐘定時,只不過是以防萬一。
我總會刻意讓鬧鐘響一會兒,舒緩的起床音能讓我的心情變得愉悅。我關上鬧鐘,正準備去拉開窗簾時,突然覺得,隔著窗紗、被窗戶隔斷的街景,在晨曦的朦朧中顯得有些反常。
拉開窗紗的瞬間,我以為自己還在夢里,我已很久不曾奢望美夢了,更何況眼前呈現的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中的美好——
離我住的單元樓五百米外,有一座十層高的百貨大樓,我的臥室窗所劃隔的景致里,可以將大樓的一面一攬無余。那是一整面熒光屏,總是不分晝夜閃動著時尚前衛的廣告片。而在那天早上,那整面熒光屏都定格成了一張照片。
敞開的黑色襯衫和不經意的裸露,顯得瘦削的身影性感而孤決;凄美俊傲的臉與脖頸上,光與影恰到好處地交錯;眉頭微皺,目光深遠,白皙的胸膛上豎立著一把如同十字架的利劍。
我久久不能移開視線,沒有想到,原來他是這么美。
從車站的報刊亭到公交車上,人們都在議論紛紛,那張照片被同時刊登在了當期的“靜妍”雜志上。雜志的一整版都被一篇名為《我胸前的生命之刃》的文章和那張照片占據。文章的作者欄寫著江天海,而攝影記者一欄,竟然是鉛字印刷的“林思桐”。
文章的大致內容是,江天海首次高調承認自己作為□□后人的身份,并表示將在傳媒領域大刀闊斧,還立志要超越自己的祖輩。他說,胸前的生命之刃來自一個能和他的靈魂完全融合的女人的贈予,她能感受到他的悲傷,就像他能體會到她的孤獨一樣,那把劍是對過去的告別,他因此有了斬斷所有痛苦回憶的勇氣;生命之刃又是一個救贖的十字架,給了他重生的力量;而那條纏劍之蛇,象征著他的無限潛質,他會在痛苦中重生,并在道德和法律認可的范圍內盡展如蛇般的邪惡與陰險。
亦正亦邪、自信得剛愎的小子,一夜間成了無數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情人,而這個完美形象的鍛造者,除了他自己,竟然還有我。
如果不是那天江天海引發的躁動仍歷歷在目,同事們看到報道上“林思桐”的名字時,一定會毫不懷疑地認為那是同名同姓。然而當我出現在店里時,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跟我做著確認。
他們一定在想,我和那個江天海之間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吧。隨他們去吧,我也不想做解釋,更何況如果真要我解釋,我將會怎樣的難以自圓其說,因為我都不清楚江天海這么做的真正目的;還有,他對于我在他胸前所繪圖案的詮釋也太扯了吧,我當時只不過是一時的靈感暴發,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那些圖騰代表什么意義。
而我息事寧人的本意卻難服眾意,店門剛開,便走進了幾個端著專業相機的記者,他們點名道姓要我接受采訪,不容分說便在我面前按下閃光燈,無數個問題在一時間向我的耳膜噴發,門店里的人都變得不知所措。
而誰也想象不到,我在九年前親臨過這種陣勢,記憶深處的痛楚被這相似的情境喚醒,我甚至一時忘記了聲討,久違的恐懼感再度升博,我的心底里開始吶喊:不可以!不能讓他們拍到我的臉!
我的臉色煞白,這才想起用手擋住臉,然后向門店后的辦公區跑去。我壓抑著躁狂的心跳對老板說出請假的要求,準備好了像往常一樣接受奚落,可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卻從椅子上起身,將手搭在我肩膀上安慰起我來:“沒關系,你就在這兒好好待著,就當給我這個小店當回代言人吧。”
我游手好閑地過了一天,來自熟人的陌生眼光讓我尷尬和不安;同事們的竊竊私語在我出現后便戛然而止,這種被排斥的局面給了我一種罪孽深重的錯覺;然而我又沒有勇氣站在記者面前說明一切,然后聲討他們還給我寧靜的生活。
對于我身邊的人來說,今天發生的事倒不算壞,工作室一整天都門庭若市,同事們也有了足以打發閑碎時間的談資,聽說老板和幾位同事還接受了采訪,宣傳工作室的同時,大談特談我的品性和習慣。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發現幾個意志力極強的記者仍然在門口固守,我剛想縮回身去,卻被其中一名記者發現。
“林思桐!”一聲喊叫,又引發了場騷動。我很快又被圍了起來,我慌張地用手擋著臉。
“拜托……我……下班……”
“林小姐,請問你對處女作有何自評?”
“江天海說你和他的感情交融,請問這代表什么?”
“江天海先生對你評價很高,你對此怎么看?”
“林小姐為什么會委身這種地方,有什么隱情嗎?”
…………
“別拍……,我……”我完全失去力量,覺得理智正在被恐懼慢慢吞蝕,我變得精神恍惚,此情此景竟和記憶深處的一個畫面吻合,時間突然逆轉了九個跨度,我心里響起一個聲音:
“要想活命,就別亂說話!”
可怕的聲音,像是被誣咒召喚的惡魔一樣,逃躥出我的記憶,并在我的身體里大肆妄為,奪走了我所有的行為能力,我該怎么辦?!
…………
“看,江天海的車!”外圍的一名記者突然喊了一聲,記者們像得到軍令一樣,向門外跑去。
落地窗外,江天海的白色跑車緩緩停下,還是那個位置,只是今天的黑色篷帳把駕駛室密實地包裹起來。
記者們很快把車圍住,不斷拍打著車窗,示意車里的人下車或接受采訪。我七零八落的魂終于歸就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出大門,正打算在夜色的掩護下逃走,左手臂突然被人抓住,我本想拼命甩開,耳旁卻響起了悅耳又令我反感的聲音:
“跟我來。”
我定睛看著抓住我手臂的人,他占據了大半張臉的墨鏡里映射出我驚愕的表情。不容分說,他把我拽上街道拐角的一輛舊車里。
坐在后座上,江天海摘下墨鏡,看到他笑成月牙的眼睛時,我像是被解咒一樣回過了神。
“你還好吧。”他吊兒郎當地說。
“你在干什么?……”
“皮浪,快開車!”他不容我抗議,便對駕駛座上的一個痞氣小子大發號令。
一路上我都在奚落他的冒失,追問他的目的,而他只是用“好玩”和“呵呵”來回應。那個叫皮浪的小子,一身嘻哈裝扮,以我對城市夜生活的淺濕認識來看,他一定是夜店酒吧的常客。他們一路有說有笑,瘋瘋癲癲,還時不時開些黃色玩笑,我的認真和氣憤在他們眼里也成了笑料。
汽車果然停在了一家迪廳前面,江天海又是不容分說想把我拽下車。
“干什么?劫持嗎?”我這次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喂,eon,missblue,你就這么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要不是我,你早被那些記者嚇死了。”
這時,叫皮浪的小子起哄似的壞笑起來。
“還不是拜你所賜嗎?”
聽我這樣說,江天海突然收起了笑,眼睛里透出令人寒戰的邪氣,我像是被凍住了不敢動彈。他慢慢靠近,然后用陰險的口氣說:
“你想報仇嗎?”
我的心七上八下,眼睛向下一瞥,他微張的襯衫領口里,我恍惚間看到了一條面目猙獰的蛇,正吐著信子探出頭來。
就在這時,他猛地抓住我的雙手,我大叫著掙脫,卻被他生生拽下了車。
“bluewhistle”,迪廳的名字吧,霓虹燈倒是蠻漂亮的。
被江天海和皮浪拉進迪廳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竟然冒出這個奇怪的想法。
“你現在可以報仇了!”一走進燈光搖擺不定的迪廳,江天海就像脫韁的野馬,也松開了拽住我的手。他和皮浪開始隨著勁爆的舞曲扭動起身子,然后邊扭邊向吧臺走去。
我站在原地不知進退,這個陌生的領域對我來說危機四伏,我不敢動彈,生怕一個冒失動作就給自己招來災禍。回去吧,我這樣想著,腳底卻像是被什么絆住了。
“missblue,快點過來!”江天海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沖著我大喊。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他言聽計從,可能是覺得只有這樣做,我的人身安全才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所保證,我也確想留下來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樣。
原來皮浪是這里的dj,他的到來讓整個迪廳的熱度上升到沸點。他所演繹的舞曲更加勁暴,人們的情緒也被帶得更為高漲。
江天海喝下一杯雞尾酒,又抓住我的手臂,說道:“走,跳舞去!”
“放開!”我大聲斥呵。
“eon,where’syourlife”
“我才不和你一起瘋。”
“討厭,不理你了。”他拋下句孩子氣十足的話,就一個人走向舞池。
節奏感極強的舞曲,伴隨著讓人眩目的搖擺燈光,孤獨的人們湊在一起,在看似繁華的熱鬧中宣泄著各自的空虛。江天海肆意擺弄性感的身姿,揮霍著青春和生命力,用迷離的眼神與舞池里隨處可見的辣妹調情。我目睹著他的瘋癲和放縱,卻游移出了周遭的氣氛,也許我的視角真的過于傷感吧。
他胸前的傷疤,可能正在流血。
“喝一杯!”他把酒杯端在我面前,嘟著嘴巴向我勸酒。
我搖頭。
“哼,真沒意思。”說完,一個仰頭,便把烈酒飲盡。他抬起右手向酒保釋意時,我發出一聲輕喊。
“喂!”
江天海扭過頭,擺出愿聽其詳的神態。
“別喝了。”
他不以為意地輕笑了一聲,這時酒保已經過來了,他又叫了兩杯威士忌。
酒保把兩個斟滿烈酒的杯子放在我們面前,在他把手伸向杯子的時候,我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看著我,說道:“你是我老媽嗎?”
“喝太多對身體沒好處……”
“那不正好嗎?”他用雙手端起兩個酒杯,右手停在胸前,左手向我伸過來,“你不是恨我嗎,來,陪我喝酒,說不定我真能喝死呢。”
我看著他輕揚的嘴角和眼睛深處的憂傷,不知如何是好。而他不由分說,將右手的那杯威士忌送到嘴邊,我的心在他仰起頭的時候一下糾緊,當他準備喝第二杯時,我將酒杯搶過來一飲而盡。
他先是愣住,然后喜笑顏開,沖我豎起了大拇指,又大喊著酒保。
“夠了吧!”我的厲聲嚇了他一個激靈。
“熱度就這么少啊,你剛才不是喝得挺high嗎?”
“我不會給你人工呼吸的……”我就是這種缺心眼的性格,一著急就口不擇言,直到身邊的人都瞠目結舌,我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他慢慢收起了笑容。疾病把他變得敏感,他覺察到了我話語的深意,他微皺著眉看著我,眼神顯得不安;但他馬上自欺欺人地撇著嘴笑了,我還在猜他又要做出什么硬撐的事來,他已順手奪過身邊一個陌生男人的酒瓶,在那個男人的驚叫和我錯愕的眼神里,對著瓶口灌起酒來。
這簡直就是自殺的行為,我用盡全力奪過酒瓶,大聲喊到:“你不要命了!”
瞬間,他像是耗盡電池的電動人偶,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眼神里是讓人心碎的凄婉和無奈。被奪走酒瓶的男人走過來大聲罵了他幾句,還推搡了一把他的肩膀,然而他像是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感知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只能用平靜的眼神告訴他沒有什么大不了。震耳欲聾的音響已抽離出我和他的空間,過了很久,他才像是認命了似的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頭。
他倒吸了一口氣,把臉扭到一邊,然后繼續問道:“怎么知道的?”
“我家里有人是醫生,一看到你的疤……”我不能再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竟神經質地笑了。
“你真厲害。”話音剛落,他突然站起身,朝著身后的那個男人猛揮起拳頭,那人馬上跌倒在地。
一時間吧臺前亂作一團,男人的同伴們一擁而上,把江天海圍在中間,輪番推搡他,挨打的男人站起身后就做勢要反擊,我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張開雙臂擋在了江天海的前面。
“不許碰他!”我大聲喊叫著,面前的男人竟被我的氣勢震住了,我回過頭去想叫他快跑,卻發現自己的臉貼在了他的胸口上,原來我們已經挨得那么近了。我抬起頭看他,與他目光相對的時候,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合時宜的溫存和感激。
“嘩——”玻璃暴碎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慘叫,我把頭轉回來時,那個男人正捂著頭咧著嘴慢慢蹲下,他身后,皮浪咬著后槽牙,手里拿著一個帶血的瓶勁——他用酒瓶招呼了男人的頭。
看到血,我畏縮起來,氣勢蕩然無存,幾乎是同一時刻,江天海抓緊我的手腕便向門口跑去,皮浪緊跟在我們身后做掩護。我像是靈魂短時出竅,直到江天海打開車門,把我塞進了汽車后座,我才恢復意識,皮浪也不知什么時候鉆進了駕駛室。汽車駛上了路,我還驚魂未定,江天海卻哈哈大笑起來,我快被他氣瘋了。
“停車!你這個瘋子!”
“女俠!哈哈……”
我惱羞成努,心想必須說些狠話他才會知道怕。
“想死就死遠點,我可不會給你收尸!”
我的話夠狠的了,他臉上的笑蕩然無存,臉色變得憂郁深沉。皮浪加踩了油門,像是把對我的怨恨發泄在了疾速的快感里。江天海低著頭,路旁的街燈前赴后繼,他悲傷而凄美的臉在光線與暗影里時隱時現,我心里反復念著“對不起”,但卻一直沉默。汽車里很安靜,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從細膩平穩逐漸變得亢奮沉重,突然,他扭過頭,對著我大喊:“你喜歡我!”
我目瞪口呆,嘴唇微張著,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第一次見面你就喜歡上我了!”
“你說什么啊,我不會喜歡任何人。”我邊說邊冷笑,想讓他知難而退,可他不知深淺。
“胡說!”他盯著我的眼睛,想要從我的眼神里看出破綻,然而我沒有附帶任何感情的雙眼讓他挫敗不堪,他懊惱地搖晃著頭,然后繼續說:“你為什么看我?”
“啊?”
“你為什么盯著我看?”
我恍然大悟,如果我實話實說,從一開始,每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都是在想著另一個人,應該也不會比我的謊言更受聽吧。既然不管是否坦誠相待都注定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就趁現在斬斷他對我的所有幻想。
“我說過,我家里有人是做醫生的,我多少也知道些病征,我緊盯著你,是因為從你的臉色看出了你的……隱私。”我把頭微偏向駕駛座,示意他是否在皮浪面前還能繼續說下去。
汽車在車輛稀疏的馬路上繼續飛奔,夜已深了。車廂里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寂靜,襯托著江天海的喘息聲更加孤獨沉重,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黑眸搖移不定,隨著汽車的快速移動,街燈與夜色編織的光與影在他的身上不斷交替。良久,他像是厭煩了這樣的僵持,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背靠在座椅上,頭后仰著閉上了眼睛。
“我要你陪。”他聲音很小,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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