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汽車駛進一條昏暗的街道,然后停在了一家霓虹潰亂的小店前,店門的把手上掛著“close”的紙牌。他示意我下車,我好像真的被他劫持了,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海棠刺青”,又是個很美的名字。“海”字的三點水上的霓虹燈絲已經沒了,窗格上堆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塵。這里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江天海掏出鑰匙,打開了店門,我們走進去后,皮浪就發動起車子離開了。
“他是你的保鏢嗎?”我終于問出了對那個小子的好奇。
“哼,你也太小看他了。”江天海不置可否,我卻頓時覺得對皮浪有些失禮,雖然他并不在場。
這是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子,里面還有個套間,想必也不會比這間大。雖然燈光昏暗,陳設污濁不堪,我卻覺得這里像個藝術展廳。泛著油光的墻面上,不規則地掛放著一張張刺青作品。我的視線貪婪地在照片上游走,仿佛一眨眼間都會錯失了什么。
屋子正中是一個工作臺,一把躺椅和一個高腳凳。我走近工作臺,拿起紋身專用的刺針,心里已經躍躍欲試了。
“你真厲害。”他在我身后重復著迪廳里的話,我隱約猜到了他領我來這兒的意圖。
“攝影師林思桐,紋身師林思桐……”他小聲念叨著,笑得很柔,很好看。我想,他一定看過我交給坤江人力部的簡歷,那上面寫著我具備紋身技師證書。
“為我仗義勇為的林思桐……”話說到這里,他臉上溫柔的笑容隨即消失,落寞的表情取而代之,“折磨我的林思桐。”
他的落寞讓我很意外,我從沒想過軟弱的自己會在無意間傷害到別人。
“我應該早點問清楚……”他又發出了自嘲的笑,“真是活該,自作多情這么久。”
不知為何,看著他隱忍痛苦和失望的臉,我竟然覺得很無聊。
“都是你不好,”然而不需要任何轉折,他又恢復了任性的孩子氣,嘟著嘴說,“我要你陪……”
“陪?”
“你陪我……,你賠……賠我精神損失!”
“怎么賠?用刺青嗎?”
“嗯。”
我的猜測應驗了,他一本正經地解開襯衫,然后走過去躺在了躺椅上,當他仰面朝上,眼睛接觸到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光時,他反感地皺了下眉,然后恢復了笑意微露的表情,他在躺椅上舒展著身體,就像是在沙灘上做日光浴。
“給我把那把劍紋在身上。”他總是用輕柔的聲音對我發號施令。
我順從他走了過去,搖動了幾下躺椅旁的手柄,調整好躺椅的傾斜程度,然后在旁邊的高腳凳上坐下。我把他的襯衫前襟撥到他身體兩側,男孩兒的胸膛完全暴露在白熾燈下。
此時此刻,我用紋身師的面具截斷了所有顧慮和疑惑,我是紋身師傅,他是我的顧客,就這么簡單。于是我敢于輕撫他的肌膚,用紋身師的專業觸感判斷他的膚質。顏色是不健康的慘白,但紋理很細膩,在白熾燈下泛著生氣勃勃的光澤——雖然難掩病態,但畢竟是年輕的生命啊。
那道走向與胸骨吻合的疤痕,不偏不倚地居于胸腔正中,長度足有十公分。我相信自己的技藝可以讓那副被傷痕詛咒的胸膛變得華麗絕美,但卻因為一個不確定的因素有些擔憂。
“真的要紋得和照片一模一樣嗎?”
“嗯,當然要,不許偷工簡料。”他的聲音變得像少年一樣輕快。
“這么大面積紋身,一次性完成會很疼的,我可不會打麻藥。”
“哼,我才不怕呢,最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話說無論如何都要一次完成,誰知道你明天會跑哪兒去。”他說話時嘟嘟囔囔的很可愛。
不管他是不是在說大話,對于他會半途而廢的擔心退勢了不少。我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疤痕的走向,然后回憶著腦海中的圖畫。
打開刺針電源的瞬間,我便專注得沒了一絲雜念。我就像被繆斯握住了手,用幾近朝圣的心情操作著手中的工具,在他的皮膚上勾勒著腦中的圖畫。然而男孩兒平靜的臉突然扭曲了,我不由得被牽制了一下思緒。一定是覺得疼了吧,可是他仍然緊閉著眼睛,就像拒絕身上的疤痕一樣拒絕承認疼痛的感覺。
“放輕松些,想些快樂的事,就不會覺得疼了。”不知是他聽從了我的勸說,還是只是一味的隱忍,俊美的臉再次舒展,就像睡著了一樣沒有任何表情。
“好悶啊。”他緩緩睜開了眼睛,“要好久呢吧。”
“嗯。”
“那……,閑著也是閑著,聽我講個故事吧。”
我不置可否,繼續專心手中的工作。
“關于我家的故事。”
我突然怔了一下,他應該覺察到了。
“我是江世賢的孫子,我是江天海……”他又把眼睛閉起來,好像是要把思緒完全浸泡在回憶里。
“江世賢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江福祖,一直規規矩矩,兢兢業業,在事業上給爺爺幫了大忙,他三十一歲的時候娶了個官家小姐,生下三個孩子;二兒子江繼業,性格和大哥完全相反,好逸惡勞,成天花天酒地,仗著家勢胡作非為。他和我媽是在酒吧認識的,我媽當時很漂亮,我想她能接受江繼業,只是為了錢吧。他們在一起半年后,就被江世賢發現了。
“江世賢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為了達成目的可以出賣一切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他憑借大兒媳娘家的影響力,在傳媒行業鋪設了更縝密的關系網,又打算給江繼業娶一個影視公司老板的女兒,他在進軍影視領域的時候就能得心應手了。他堅決讓江繼業和我媽分手,因為他當時已經在坤江雜志上宣傳了這門婚事。
“江繼業拿著一張銀行卡去找媽媽,和她攤牌。我媽當時很生氣,但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接過銀行卡,都沒問里面的金額,不動聲色地同意分手,但是她要求江繼業結婚前都要一直陪著她,在那段時間里,她想辦法讓自己懷了孕……”
我把刺針抬起來,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閉著眼睛,眉宇有些褶皺,他的嘴角扯動了一下,發出嘆息般的聲音,我猜他的本意是想笑吧。
“在既定的婚禮前一個月,媽媽堂而皇之走進江家別墅,告訴他們她肚子里有顆受精卵。她不是來逼婚的,而是以那顆受精卵為籌碼,謀取更多的分手費。
“江世賢同意支付足夠媽媽奢侈十年的錢后,江繼業親自帶著她去一個外地醫院墮胎,沒想到還是被八卦記者跟蹤了,在一條盤山路上,江繼業一走神,把車開出了公路……”
我感到他的胸脯開始上下起伏,他像夢魘一樣輕晃著頭。
“他倆被送進醫院,媽媽醒來時,聽護士說江繼業死了,可是她肚子里的受精卵還在,她沒想到這顆受精卵會這么頑強,心里也有了底,補償金不會因為江繼業的死而落空。
“她從來沒有打算把受精卵孕育成人,可是江世賢說,他絕對不會承認媽媽,但是她肚子里的種是江家的,要是媽媽能順利生下孩子,他就會在遺囑里添上這個野種的名字。孩子的東西,就是媽媽的東西,她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決定生……”
午夜十二點,刺青已完成了劍身,只差最難的部分了,我突然變得很不自信,懷疑自己是否可以打造出一條邪惡又無辜的蛇。
“妊娠四個月的時候,醫生建議她打胎,因為胎兒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可能性是先天性心臟病基因體。她怎么可能肯放棄呢,江繼業已經死了,江福祖又作風正派,不會給她靠近的機會,如果墮胎,她就再也不可能懷上江家的后代了,也就等于失去了繼承江家財產的唯一機會。所以……”
江天海慢慢睜開了眼,雙眼卻沒有一點神色,空洞得如同最漆黑的夜和最深遠的宇宙。
“她說服醫生保守秘密,也不考慮孩子的未來,就……就生下了……”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他哭了,眼淚不斷從他的眼里溢出,順著眼角淌下,浸濕了兩鬢的黑發。
“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把目光投到我的臉上,錯愕的眼神里同時流露著對我的控訴和不滿。我沒有表現出絲毫憐憫,我不擅長偽裝,我就是不會安慰別人,也早就忘了同情的感覺。我讓他失望了,接下來的話,他像是只為了說給自己聽,而不再指望我的任何回應。
“我出生的時候,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江世賢修改了遺囑,給了我繼承權。可是他很精明,我的身體狀況瞞不了多久。他知道了真相后勃然大怒,馬上叫來律師又改了遺囑。他收回我的繼承權,但是如果在他死之前,我能有個健康的男性繼承人,他就會……就會給我的……我的兒子繼承的權利。所以……從十六歲起,我媽就逼我……和女人……”他停住了,用力哽咽了一下,像是把后面的話和往事都吞回了心的最底層。他把頭偏向一邊,掩著臉抽泣。
四下里很安靜,我仿佛可以聽到眼淚滴落的聲音,冷漠的心開始不規則地悸動,可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回憶讓我覺得太過不可思義,而并不是出于他所渴望的我的憐憫。他的經歷雖然罕見,但是我的心里有個更悲慘和離奇的故事,關于這個故事的記憶,已經把世上所有的瘡痍都化成了曾經滄海。
“想些快樂的事吧,你這樣我根本不能繼續了。”仍然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他把頭正過來,淚眼闌珊地看著我,雙眼都沒了焦距。
“你的心也是鐵的吧。”
我吃驚地瞪圓了眼睛,意識到了他的話代表著什么。他再次閉上眼睛,兩顆大大的淚珠從他閉合的雙眼里劃落出來,接著,他又神經質地笑了,聲音變得空靈失真,仿佛是發自天堂的入口。
“你知道什么是最疼的嗎?機器和心臟磨合的時候……,真的很疼啊,都過去了,我現在不知道疼了,不知道了,呵呵……”
我盯著他被刺針弄得血跡斑斑的胸膛,想象著血肉與金屬質地的起博器連在一起的樣子。
“我想睡一會兒,不要打擾我。”
之后的幾個小時里,他沒有再說話,也沒動過身體,我甚至以為他真的在針刺的疼痛中睡著了。握住我的手的冥力已不再是來自繆斯,而是撒旦的賦予,那條陰險的蛇,像是從地獄來的使者,借助我的刺針,伏上了他的胸膛。
刺青已經完成,手術留下的疤痕已被完全覆蓋。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但也沒有叫起他。我為他清洗創口,把外套蓋在他身上,然后坐在他身邊默默地看著他,突然,我覺得他脆弱得像個嬰兒,如果不緊緊抓住他,他就會被風吹走,然后在世間孤獨地漂蕩直到徹底消失。
“喂。”我輕聲喚他,想讓他給我個回應,以證明他還活著,我見他仍然一動不動,便伸出右手去推他,就在這時,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然后用力一抻,把我的整個右臂都抱在了胸前。
我怔了好幾下都沒能把手臂抽回,他卻還在裝睡,我前傾著的上身較著勁,以避免和他的身體接觸。我保持著這樣僵硬的姿勢沒多久,竟然聽到從他的鼻翼里發出的細小鼾聲,他真的睡著了。
這時的我也覺得困了,可是他在睡眠中仍然緊緊抱著我的手臂,我不能移動身體,于是便把頭倚在了他的左肩上,趴在他的胸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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