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月圓
封玄奕仰頭,也望進了破瓦外透進的那穹浩瀚夜空。
兩人靜默著無言,一個仰躺,一個仰坐。
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彼此也沒有談心的意思。
甚至彼年百歲生還在的時候,封玄奕與她實際也并不親厚。
但這樣的隔閡并不妨礙他們交流,上官瑩黯啞晦澀的發問:“你會夢到他嗎?”
雖然彼此沒有溝通,但沒有絲毫遲疑,封玄奕幾乎是下意識就知道了那個“他”的身份。
斂眉靜思了片刻,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著,又補充了句,“從來沒有。”
他從來都沒有夢境,但卻記得她那籠在月色下的半張臉龐,笑顏如絲,笑容卻異樣澄澈。
不過你看,其實這份感情實際并沒有什么用處。因為他死了,他還活著。卻是,更深刻的了解了何為行尸走肉。亦或是,他們根本就是不應該存在的一班人。
身后草叢里似有隱藏的東西,封玄奕微微側臉望過去,擰眉看了半晌終究還是放棄了起身查探的想法。
……
東內,紫云殿。
殿前艷陽高懸,除卻守衛的禁軍外,只有一列宦官侍女正在打水擦拭漢白玉圍欄。
此處本是一處偏殿,但在太子東宮發生刺客事件被大火焚毀之后,太子就暫時遷往這處偏殿來了。
既成了儲君寢宮,即使只是臨時但每日里的灑掃打理自是不能怠慢。
許是有之前刺客的忌諱,現如今在殿內御前服侍的宮人,除卻主管外俱都有上拷具,以防不測。
公孫瑾覲見太子之際,便是看見那帶走鐐銬的侍從不慎自臺階上跌落下來。
孟德也是草木皆驚的樣子,看著那滾過來的侍從擔心世子安危,下意識便是一腳踢飛了過去。
那人滿臉的血滾在地上,卻不得不忍著痛被再拉過來磕頭求饒。
換在往日,公孫瑾必不會如此為難,但現時現日,他望著那侍從的神色冷漠。自顧自繞過他走了,孟德隨在他身后垂頭跟著。
那場行刺之后,暮成輝對公孫瑾也便少了些昔日的兄弟親厚之意。行來往去不再像以前那般隨意,出入通傳告知,更有了帝君的威儀姿態。
幸而公孫瑾一貫都是謹守自己人臣的身份地位,所以并沒有過多的驚愕不適。
等著殿上宦官的通傳后,公孫瑾才跨入殿間。
見到太子殿下獨坐于臨窗的塌椅上,聽到動靜,他頭都未抬,只是示意旁側侍從,迎了公孫瑾在下首坐下。
然后,吩咐人呈上了一份奏疏。望著那書簡,公孫瑾略略遲疑后,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下臣不敢。”
太子暫居的偏殿內,公孫瑾世子單膝跪于黑曜石地上,面對著桌角上那份奏疏滿臉肅容的垂首行禮,“下臣不敢。”
按照祖制,帝君奏疏這等關乎國本的文書,本就不能讓旁人輕易接觸。特別是對公孫瑾這等老學究的人來看,反應自然就更是強烈。
暮成輝與公孫瑾相處日久,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往旁側望了一眼,自座前站了起來,單手拿過那份奏疏。
“是我疏忽了,阿瑾慣是謹慎。怎肯做下這等事情,不過這封奏疏的內容,我還是想你知道。因為,與你,與婉……不,與公主有關。”
婉兒,鄭婉兒。
這名字的主人于他似是已經隔去了千年的時光,那昔日枕著他肩頭撒嬌的京都少女已經模糊的再觸不到。
取而代之的那個人,眉眼彎彎,拉著他的衣袖一疊聲的亂喊,公孫哥哥,阿瑾哥哥,大英雄……
兜兜轉轉姻緣不若天成。
想來,這便是那不若天成的姻緣,他斂眉屏息緩緩合上了眼睛。
沉淀下思緒,靜默了片刻,他再次睜眼,仰望向暮成輝,“奏章的意思,該是大戰在即,我與公主都是有嫌疑之人,應該被扣押起來吧。”
暮成輝沒有正面回應他的篤定,只抬手示意,“起來吧。”
確實,東內太子遇刺一事早在朝堂內外引得議論紛紛。
早在之前,夷掖國本已打算與朔漠議和。如此簡單講和已經不可能了,朔漠派來的使者團無法接受夷掖國的要求,并且堅決不承認行刺事件與鑒廷國相干。
談判桌上解決不了的事情,最終還是要回到戰場上。
邊境戰事一觸即發,鄭婉兒身份特殊,連帶公孫瑾因為身邊出過細作,也成了那些御史言官口誅筆伐的對象。
“其實,父君本來已經下旨要將公主送回朔漠。原來這個月就該成行的,可惜……”
“殿下!”看著他神色有異,身邊的內監關切上前,“可是傷口不適?”
行刺事件至今已有月余,他胸前的傷口本不致命,現下早已愈合的差不多,雖有不適也斷然不是傷口的緣故。
暮成輝搖頭推開內監,此時,身后的公孫瑾已然感知到了什么。此番暮成輝召見自己的用意。
隨即雙手交疊平舉過頭頂,端端正正的跪下行了大禮,道:“不管殿下做如何決定,下臣必當謹守感恩。”
暮成輝定定的望著他,少頃略略有些失措的搖了搖頭,“阿瑾,抱歉。”
現下里這句話并不是儲君和臣下,而是他作為一個兄長一個朋友的心聲。
他雖是不愿禁錮公孫瑾,但是畢竟那日里,他為了救上官瑩出獄不惜公然違背他的言行。
所以之后他秘密扣了上官瑩在自己手里,也是想要保證不會有類似情況發生。
結果沒有料到因為上官瑩成功的越獄行為,他便是有些擔心,但凡再讓這兩個人遇上,公孫瑾會再做出格的事情。
再加上朝堂上群臣上疏,于公于私便是只有將公孫瑾拘禁起來。既可以避免他和上官瑩再見,也能杜絕言官御史的彈劾,算得上是兩全其美之策。
于是,公孫瑾世子頂著七月暑氣入宮后,就被太子殿下扣在了東內,不復返還,而原本要剿滅勾陳的計劃也因此擱淺。
除卻兩國邊境零星的戰火襲擾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暫時歸于了平靜。
……除了手腳俱殘的上官瑩,全身是傷。
幸而毒醫本為一家,擅毒的封玄奕也是個好大夫。
將她救了順手搭手把脈,抓藥熬煮也不妨礙什么。
況且封玄奕自己也受了不輕不重的傷,所以暫時也沒別的盤算,棲身在這處廢棄的房舍之內打算慢慢調理。
但照實來看他低估了上官瑩的傷勢,她手腕腳踝的手腳筋當日被洞穿的鐵環斬斷,無法復原,根本沒有任何自理能力。
之前在地牢,每日定時有專人給她喂食東西,所以她才能在那種環境下撐了這么久。
只是從地牢內出來后這兩天時間,她不肯接受封玄奕任何的喂食幫助。
看著仰躺在那里雙目緊閉沒有任何生氣的上官瑩,他無奈嘆息,“我好歹救了你,你能珍惜一下我的勞動果實嗎?”
對于自己眼下的狀態,上官瑩再清楚不過,即使勉強續上斷掉的經脈,也是回不到從前的。所以其實于她而言,在地牢中不為人知的死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聽著封玄奕的抱怨,她側眸看向他,輕輕的搖了搖頭。
看著她再次閉上了眼睛,封玄奕擱了藥碗在上官瑩旁側的空地盤坐了下來。
兩廂靜默了片刻,封玄奕不死心的再次開口,“其實,你的手腳,還是有機會復原的。”
覺察到上官瑩疏忽凌亂的氣息,他知道她動心了,遂自顧自的接了下去,“藥老的醫書,有專門教過筋骨接續法。只可惜,醫書現在在——”
上官瑩再次睜開眼,望向封玄奕。聽著他慢慢吐出那兩個字,“勾陳。”
僅僅只是聽到那個名詞,往昔的痛苦恐懼在現下的境況下異樣的放大,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將她這些反應盡收眼底的封玄奕心下泛起難言的快意。
面前的人是勾陳九韶,曾是組織內個人能力排名第一的最完美的殺手,慣是只有別人對她露出驚恐祈求的神色。
沒想到時至今日,她也會露出這樣無助膽怯的表情。
……
天元十八年,八月十五。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慣常這天本是個熱鬧的日子。但因著東內太子遭襲、良娣身死,京中便開始了宵禁,至今未除。
入夜后自是無人敢肆意外出,街頭燈火皆無,除卻宵禁的衛戍兵外,靜謐的猶似一座死城。
只余了這當空高懸的圓月,爍爍光華,鋪陳了滿地。
此時,同在這片月色之下。
宮內水面流色瀲滟,滿池起伏間似有輕霧氤氳。
迎著滿池的月華倒影,鄭婉兒微微仰了頭望向那天際的明月。
這月圓中秋之夜,本是思親的佳節。只可惜,她原是再無親眷可想之人了。
素手輕輕撥劃過桌案上置下的古琴,琴弦錚錚繃響似是割裂了這滿眼的月華。
聽著這雜音,鄭婉兒略略顰了眉。
現下里良娣三月喪期未過,雖帝君并未下過任何旨意禁除后宮樂器酒飲,但眼下實際便是自良娣殯天后,整個后宮便沒了喜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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