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頑石
昏暗的山道陰冷潮濕,一道暗河從地下涌出,沿著嶙峋怪石向前流動,越往深處越是漆黑,河水浮著點點熒光,引入一座溶洞口,往后就是專押重犯的青焱洞。
這里上隔天日,下絕塵埃,半人半獸的妖傀寸步不離把守著牢門,任誰都插翅難飛。
陸昔年倚著石壁,整整兩日兩夜,一動未動。
牢門傳來鎖鏈的響動聲,陸昔年也懶得去看,只聽腳步便知來的不是她要見的人。
直到聽見有人吸了一口冷氣,她稍稍偏過目光,看見了全副武裝的蘇若若。
為了避免像上次一樣重蹈覆轍,蘇若若來時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
不光穿上了防御法衣,還把兆雪劍換成了不會輕易脫手的腕鞭,萬一陸昔年臨時起意再對她動手,她也不會再被輕易奪走兵器了。
可當(dāng)她看清陸昔年的模樣時,卻意識到自己的準(zhǔn)備多余了。
陸昔年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段人形的樹干。
她的皮膚完全變成了蒼青色,起先蘇若若以為她坐在一堆樹枝上,走近才發(fā)現(xiàn),那些柳條般的枝葉是從她腹部和背后的傷口長出來的。
陸昔年渾身上下只有右手是干凈的,這條手臂早已變成一塊死木,無力地垂在地上,就算蘇若若洗干凈脖子送上去,這只手也不可能對她造成任何威脅了。
蘇若若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
她拿出傷藥,看了半天,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話說人的藥給樹用的話……會有副作用嗎?
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有沒有用都得試一下,畢竟她的狀態(tài)看起來實在差極了。
蘇若若輕輕揪起一片葉子,陸昔年突然睜開眼睛,瞪了她一眼。
“誒,你醒啦,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呢。”
“松手。”
蘇若若低頭看了看指縫的樹葉,不但沒松,還薅了一把,笑瞇瞇地說:“我不松,你氣不氣?”
陸昔年抿唇不語,蘇若若觀她神情,心里更得意了——被欺負了這么多回,總算讓她找到機會落井下石了。
“別誤會,我是來給你送藥的。”蘇若若晃了晃藥瓶,“我們之間的恩怨先暫時放一會兒好嗎?你行動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幫忙上藥,雖然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難看,但你放心,我不嫌臟的。”
“可是我嫌。”
“……”
陸昔年往后靠了靠,雙眸半睜凝視著蘇若若,輕聲說:“你照鏡子時,不會覺得自己面目可憎嗎?與人交往說話時,不會覺得心虛嗎?”
蘇若若道:“我好得很,為什么要這樣覺得?”
“可我單是這樣瞧著你,聽著你的聲音,就覺得惡心極了。”
“……”
蘇若若竭盡全力把怒氣忍下去,嘲諷道:“可惜你也只能看著,聽著,我今天沒帶兆雪劍,你可沒有奪刀的機會。”
陸昔年聞言笑了,眼中卻閃著寒冷的光,“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不論有沒有劍。”
蘇若若忍無可忍,終于爆發(fā)了:“你有什么毛病嗎!我好心好意待你,念著你的救命之恩,冒著被罰的風(fēng)險跑來給你送藥,結(jié)果你還是拿我當(dāng)仇人看,都說了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你權(quán)當(dāng)以前的我死了行不行?虧我還心疼你被師尊關(guān)了起來,現(xiàn)在看來真是多余,你活該被關(guān)!”
陸昔年冷笑,“我活該?”
蘇若若道:“你不是魔域的臥底嗎,偷偷上山,身份暴露還委屈你了?”
陸昔年嗤的笑了,“我是魔域臥底,那么你又是誰?”
她正視著蘇若若,眼中寒光犀利如刀,“奪舍的滋味如何,陸姑娘?”
蘇若若五雷轟頂。
wtf!!
這道驚雷過于龐大過于震驚,蘇若若被劈得外焦里嫩,腦子還在滋滋冒煙,一時間轉(zhuǎn)不過來。
奪舍!!
難道她的身份暴露了?
什么時候暴露的,怎么暴露的?
蘇若若的表情崩壞了半分鐘,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表情管理器和自己的舌頭。
不對,如果對方真的抓住了她的把柄,怎么可能還坐在地牢里跟她互噴?憑她對自己的仇恨勁,手里握著這么大一個證據(jù),早就等不及向掌門檢舉揭發(fā)了好嗎?
穩(wěn)住,穩(wěn)住,這肯定是詐!
蘇若若強笑道:“……好笑,我活得好好的,誰能奪我的舍,你無憑無據(jù),憑什么血口噴人?”
“我只是暫時沒找到證據(jù)而已。”陸昔年道,“但總有一天會找到的,你期待么。”
青焱洞里沒有風(fēng),蘇若若卻出了一身冷汗,氣氛安靜得連雞皮疙瘩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這個人太恐怖了。
蘇若若的腦子里只浮現(xiàn)出幾個醒目的大字——此女不宜久留。
-
蘇若若落荒而逃后,陸昔年拾起地上掉落的藥瓶,嗅了嗅,面色和緩了一些。
藥是好藥,但是沒用。
這副寄靈之體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了,等到靈力流盡,就會徹徹底底死去,她就會再次變回露珠般的游魂狀態(tài),只是這一次沒有了水靈氣的蘊養(yǎng),元神還能堅持到幾時呢。
青焱洞中不知日夜,陸昔年數(shù)著靈力的流失來計算時間,約莫過了半夜,又有人來造訪了。
不是去而復(fù)返的蘇若若,妖傀們停止巡邏,齊齊行禮道:“拜見掌門。”
陸昔年如今的模樣沒法下拜,只能正了正身體,道:“見過掌門。”
掌門屏退妖傀,掃了一眼地上撒落的藥瓶,笑道:“看來有人來過了。”
他一撩衣袍下擺,在陸昔年對面的石頭上坐下,端詳了她一會兒,語氣溫和道:“昔年,你考慮得如何了?”
這是促膝長談的架勢。陸昔年換了個姿勢,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我想再考慮考慮,可以嗎。”
“再拖下去,寄靈之術(shù)的維持時間便要到了。”
“到便到了,即便我身死魂消,也是無所謂的,不是嗎。”
掌門嘆息道:“昔年——”
每到這時,談話便陷入了僵局,他只好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別處。
“你為何不在山門通報,而獨自上了孤徊峰?”
因為顧鴻師兄說過,各大門派會聚在留云山,如果驚動了太多人,讓仙盟知道疑似魔域的臥底頂替她的身份潛伏在留云山長達一個月,勢必會對留云山不利。
因為她也相信,只要見到師尊,將真相解釋清楚,完全可以在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處置那個奪舍的人。
就如同在清秋殿前處置了她一樣。
到如今,陸昔年總算明白,不論她是去山門,還是去孤徊峰,下場都是一樣的。
結(jié)局早已注定,并不會因為她的選擇而更改。
“我若循規(guī)蹈矩,在山門求見掌門師叔,師叔就會還我公道,讓我回山么?”
“也許只是死相比現(xiàn)在好看一些吧。”陸昔年自嘲道:“你們早就做了決定,舍我保她,不是嗎。”
“昔年,事情并非……”
“并非沒有兩全其美之策,只要我去投胎轉(zhuǎn)世,來生又能重踏仙途。”
陸昔年閉目,感到深深的疲憊,“可是師叔,憑什么。”
憑什么她一身修為要為別人做嫁衣,憑什么她九死一生沖出噬魂陣,結(jié)果身體卻要讓給一個來歷不明的游魂?
掌門并未回答,起身走了兩步,一向端莊持正的人竟有些坐立難安。
猶豫了片刻,才道:“昔年,有些話也許不太好聽,但今日不得不告訴你。”
陸昔年道:“弟子洗耳恭聽。”
“你與閻千羅交過手,進過萬鬼噬魂陣,自然知道噬魂陣對魂魄的創(chuàng)傷之大。常一真人之所以會認錯魂魄,皆因你魂魄受損太過嚴重,嚴重到認不出是人魂。我們與常一真人探討過,以你如今的魂魄,即便靈根俱在,日后也難有重新修煉的可能。天水靈根百年難得一遇,若是這樣白白浪費,豈不可惜?
“可是那個女孩不一樣,她魂魄完整,與你的身體契合極佳,只要養(yǎng)好靈脈,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陸昔年是執(zhí)陰一脈最優(yōu)秀的弟子,這一點從未變過,不論過去,還是將來,人們記住的只會是這個名字。昔年,成全她,何嘗不是成全你自己?”
掌門終于說完,長長嘆了聲氣,見陸昔年垂頭不語,終究是不忍心,摸了摸她的頭。
陸昔年沉默了很久,像是這副話里有什么難解之處,需要慢慢她咂摸。
她抬起頭,既痛苦又困惑地問,“為什么師尊不來見我,這些話難道不該他親口告訴我嗎?”
“……你明白這是他的意思?”
陸昔年笑著,卻滾下淚來,“我只是明白,以師叔的性子,說不出這么無情的話。”
掌門久久默然,“他是為了留云山,也是為了你好。我們會為你保留今生的記憶,轉(zhuǎn)生之后,你依舊是一塊璞玉,到那時無論你想重踏仙途,還是逍遙人世,留云山依然是你的后盾。”
重踏仙途,然我已非我,那么這半生又算什么?
陸昔年仰起頭,閉上雙眼,似乎累極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
“我想清楚了。”她呼了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師叔,我愿意轉(zhuǎn)生。”
-
掌門離去時,撤開了門口的妖傀看守,在轉(zhuǎn)生儀式開始之前,他答應(yīng)讓陸昔年好好休息一夜。
妖傀在青焱窟的下一層巡邏,隔著石壁,能聽到那些半人半獸沉重的腳步聲,不過已經(jīng)很遠很小了。
在仙留鎮(zhèn)時,顧鴻曾送給她一瓶凈靈丹,陸昔年只服了一粒,她從懷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白瓷瓶,倒出所有的凈靈丹,一仰而盡。
強勁的靈力在四肢百骸炸開,靈流的強行激發(fā)之下,她身上的柳枝開始脫落,蒼青的皮膚重新煥白,連死去的右手都隱隱出現(xiàn)了生機。
正如人臨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一般,寄靈之體亦然。
在等待身體恢復(fù)的時候,陸昔年攤開手,掌心盛著一朵淡紫色的小花。
這是在她剛被丟進青焱窟時,從衣袖里發(fā)現(xiàn)的。
云舟上那段時光,回想起來竟有隔世之感,過去了這么多天,陸昔年早已把它忘了,卻沒想到這朵花竟然一直盛開著,絲毫不見凋敗的痕跡。
花蕊仍在播撒芬芳,細嗅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得極淡極深的靈力,這是一股傳送的能量,只是不知落點是在何處。
陸昔年抬起頭,透過厚重的山石,想象石壁后的留云天光。
當(dāng)是三峰霞出同照影,驚鴻攬日入云來。
掌門師叔的話尤在耳邊,“昔年,你可以重啟一段嶄新的人生,那時你魂魄完整,幸福康樂,仍是一塊璞玉。”
陸昔年喃喃道:“可惜,我不是璞玉,我只是一塊頑石。”
一塊有名有姓,絕不會被抹去的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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