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多少遍了鞋脫外面！你看你這踩的。”

        “凈他媽瞎講究，你多拖幾遍地能累死你？”

        “羅老三你會不會說人話？”

        羅放飛揚的心情像墜機一樣打著旋落回了地面。

        今天老爸老媽回來得比平時早，而且聽這語氣和音量，八成又是喝了大酒了。

        老爸一喝大酒，神經的敏感度就特別高，你順著他說他能high上天，你要是逆著他頂嘴他就能原地表演個瘋狂原始人。帶著各種器官的臟話亂飆，附帶花式人身攻擊，有時候急了還會動手。

        羅放早就摸清了這個規律，所以雖然他很想立刻裝死，但也沒敢下地關燈關門。

        門廊一進來就能看到他的臥室，要是這個時候把門關上，那肯定會在老爸腦袋里點個炮仗，他這一夜就別想安靜了。

        “爸媽你們回來啦。”

        羅放走到了門框那里，打了聲招呼。

        “喲，兒子還沒睡啊。”老媽說道。

        “這就睡了。”

        老爸不知哪根亢奮神經忽然跳了跳，趔趄了兩步過來，一把摟住了羅放的肩膀。

        “看我這大兒子，多好，多有出息。又長個兒了啊，都比我高了。”

        他在羅放后背上拍了幾下。

        沖鼻的酒氣熏到羅放臉上，一股膩煩的感覺被他壓了下去，跟著嘿嘿笑了兩聲，因為被拍得很猛，這兩聲嘿嘿還自帶了點顫音效果。

        “這次考得怎么樣？”

        “啊？”羅放一驚。

        我靠，老爸怎么知道？我沒告訴他們啊……

        “挺，挺好的，挺好。”

        老媽已經進了客廳摘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首飾。聞聲問道：“你們最近有考試啊？”

        “嗯，摸底考試。”

        羅放剛說完，就在心里狠狠地一拍腦門。

        靠，傻逼啊你羅放。

        這次考得怎么樣——對于老爸來說，這就是他跟兒子的搭訕常用語。想起來就問問，沒話找話說也問問，在醉酒狀態下問出來，就跟問“晚上吃了嗎”一樣沒意義。

        你他媽的竟然還和盤托出了。

        “喲，這一實驗就是不一樣，剛開學就考試。考得好媽給你獎勵啊。”

        考得好媽媽給你獎勵啊——對于老媽來說，這也跟“晚上吃了嗎”一樣，是搭訕常用語。

        “哈哈，好。”

        這就是羅放不愛告訴他們最近有考試的原因。

        考好了給點獎勵，拎到牌友面前夸一夸，考不好就少不了一頓數落和教育。有時候羅放都覺得考試這種制度對家長比對學生更重要，每次一放成績，他們發揮家長做派的機會就到了，好像整個人都膨脹了三圈，一手握著賞，一手握著罰，像個判官一樣飄在半空俯視他們，比平時任何時刻都有存在感。不管是考得好還是差，他都不愿意像個小催本兒一樣去接受審判。

        但既然已經招了，那就別白招一次。

        “哎，不是我吹牛，這次真考得特別好，老媽你就等著掏錢吧。”

        羅放笑起來，從“重點高中的氣氛就是不一樣”一路聊到“這樣下去名牌大學不是夢”，直到把兩個人都哄得很開心，眼看著老爸從暴躁模式轉成了亢奮模式，這才進屋關門睡覺。

        他也不是盲目自夸，別的不敢說，英語肯定比平時分高，起碼會比入校時候的倒數第五有很大進步吧。

        躺在床上的時候，羅放留神聽著外面的動靜。看來他把氣氛調節得不錯，倆人沒再吵了，只能聽到客廳電視里傳來的廣告聲。

        手機上一個提示燈閃了閃，他這才看到菜狗的回復：

        好。哪個區？

        這是半小時之前的了。

        最新的一條是：

        人呢？

        羅放疲勞地嘆了口氣，回道：已經飛升了。勿擾。

        菜狗沒多問，直接回了個表情包：愿你成佛。

        羅放看著那只雙手合十的狗子樂了兩聲。

        其實他知道，老爸老媽也沒什么真正的矛盾，吵架也無非就是“鞋要不要脫外面”這種破事，好像大聲嚷嚷著斗嘴已經是他們的交流方式。即便沒他，這倆人也能自動恢復如常。可他碰到了，就還是會本能反應一樣地去做氣氛調節器。

        也像空氣凈化器。羅放想著。

        屋里干凈了，安靜了，他才能愉快地呼吸。

        “徐歌，你的課本呢？”

        “沒帶。”

        “沒帶？”

        物理老師把正準備寫板書的鉛筆又扔回了粉筆盒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笑了笑。

        教室里的氣氛陡然變得肅殺起來。

        平時二班的課堂總是安靜的，畢竟這是個人人都立志考名校的地方，但平時的課堂上，你好歹能聽到寫筆記聲，翻書聲，咳嗽聲，桌椅板凳輕微的碰撞聲，總之能感覺到有活物。

        而這個瞬間，五十多個人仿佛全體進入了“一二三木頭人”游戲。

        見過豬上樹，沒見過學霸不帶教科書。

        羅放跟其他人一樣屏息凝神，小心臟砰砰亂跳。

        有緊張，有興奮，還有一點別的什么說不上來的情緒。總之就像是……

        羅放忽然想起他小學時候的一件事。

        那還是爺爺仍健在的時候，他經常跟奶奶去農村租個小院子，一住就是一整個夏天，那里就成了羅放暑假的去處。有一次他撿到了別人家辦喜事剩下的一小截紅炮仗，琢磨來琢磨去，決定搞點事情。

        那個村比較原始，廁所還是臭氣熏天的旱廁，他看準爺爺準備去茅房的時候，偷偷點燃了引線，把炮仗扔進了糞坑，飛速捂著耳朵蹲在了外面的墻角。

        那幾秒的等待簡直是他童年時代最難忘的時刻。

        緊張，興奮，期待，就像現在。

        羅放看了看徐歌的后腦勺，又看了看物理老師這截炮仗。

        物理老師已經是個人到中年的大叔，但身材管理得不錯，沒有很多同齡人的啤酒肚，肩是肩腿是腿的，要不是因為脾氣不太好，眉頭總是皺成一個“川”字，應該會很招人待見。

        物理老師盯了徐歌一會兒，又笑了。

        “我靠……傳說中的鬼見笑來了，狀元要掛。”

        鄭磊磊幾乎是以低聲腹語的方式說出了這句話。

        “啥玩意？”

        羅放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徐歌那邊，沒太聽清。

        鄭磊磊繼續科普道：“物理老師，他之前帶過的學生送了他一個外號——鬼，見，笑。你別看他總皺眉，皺眉不算什么，他一旦對你笑了，那才是最可怕的……”

        鄭磊磊腹音未落，一個溫柔的女聲就傳了出來，帶著試探的語氣。

        “老師，我可以跟他看一本。”

        全班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齊刷刷地飛向了這個人。

        喲，英雄救美啊。羅放心里嘀咕。

        說話的是徐歌的同桌，但羅放不記得名字了，就記得語文課的時候回答過幾個沒人答得上來的問題，深得劉女士的喜愛。

        “我靠，崔曉雯這么生猛。”鄭磊磊又開始了腹語。

        哦對，那女生叫崔曉雯。看著挺乖巧的一個女孩，規規矩矩地扎著個馬尾，這會兒是舉著手說的話，一看就屬于好學生物種。

        “跟你看一本跟他沒帶書有什么關系嗎？”

        物理老師皺著眉，把崔曉雯懟得滿臉通紅，沒了動靜，然后又看向徐歌。

        “你是不是以為你是狀元我就不會說你什么？”

        他說著，又拍了拍手上的灰，一些細碎的白色粉筆沫落了下來。

        羅放有種錯覺，這位老師是在進行拳擊場上的賽前動作，等下就能給徐歌個直拳。

        羅放一個勁地在腦內蒼蠅搓手。

        這截炮仗肯定能炸。

        “沒有。”徐歌答道。

        “站起來！”

        物理老師忽然吼了出來。

        全班的人，連同羅放，都被這一聲吼給嚇得哆嗦了一下。

        全班的人，除了徐歌。

        徐歌站了起來，看不出是個什么態度，他沒有跟物理老師對視，就靜靜地看著視線前方的黑板。

        “后面站著聽去。”

        物理老師大手一揮，不耐煩地甩了他一句，然后重新拿起粉筆，捧起教案，轉過身寫板書。

        徐歌還是沒什么表情，離開座位的時候還很周到地拿了個筆記本和鋼筆。

        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在看他，都專注地盯著黑板，但每一個人的注意力明顯都不在黑板上。

        羅放也在假裝看黑板，他打開了物理書，抓筆的手杵著下巴，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然而他能夠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徐歌從離開座位到走到教室后面，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摸底考的成績還沒出來，大家也沒有新調座位，他們兩個人還是在同一列，一頭一尾。于是徐歌這一“到后面站著”，很天然地就站到了羅放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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