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馭尸人(2)
蕭懷清的劍,鍛自應龍淵之頂,下取龍淵極底萬年不見天日的寒冰白鐵,上取千年難得一見的九天隕月,鍛成之日,其鑄劍師裂卿留下一頁殘譜《瀲天意》,隨后不知所蹤。
裂卿本不叫裂卿,其人說來,也算是修真界一樁令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他本出身鑄劍名門,也曾鑄過無數名震天下的利器,此后開宗立派,名曰“列光”。
時人對身刻“列”字的刀劍是推崇備至,千金難求,幾乎搶破了頭,在各路門派之中掀起了陣陣腥風血雨。然而好景不長,盛名之下也不知因何緣由,自某一日之后,他鑄的劍不管是賣出去的還是送出去的,不管是他主動鑄的,還是別人求的,全部一把一把接連而斷。
一時間“列光”成了“裂光”。百般艷羨的同門,外加求劍不得的世人給他冠了個當之無愧的裂卿之名,大加嘲諷。
瀲天意,便據說是他所鑄的最后一把劍,劍如其名,睥睨凡塵,蕩滌天意,橫行天下!是再狂也沒有了。入鞘時如三尺水,出鞘時便如極淵中的千丈冰。
柄與劍身色如霜雪,渾然一體,利刃之上寒光連綿,劍氣沖天。而劍身又如明鏡一般,只要出劍的速度足夠快,劍身之上便不會留下一丁點的血跡。
握在蕭懷清那骨節分明的手上,便在空凈無塵的寒芒之上,更多了一分肆意與嘲諷。仿佛只是看一眼,便會被其割傷。真真切切的是劍與人交相輝映,奪目得不講道理。
天淵門人當時,只憑劍影便能確定眼前之人是蕭懷清,也是因為此人與此劍,皆是十分有名。
當年天嬋掌門素仙為她的愛徒蕭懷清求得此劍之時,還生出了好大一場風波。素仙生的美,蕭懷清亦生的俊逸無雙,此劍更是品相至臻至極,無與爭鋒。只不過是不知何時會斷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人人都道這天嬋怕是一門以外觀為首要的草包流派。
輕浮、淺薄。滿門上下皆是追求容貌、附庸風雅的花瓶。
修道之途,大家都清心寡欲的修行,偏生你這么美,美就算了,尋把劍也要是最美的,美則美矣,又不可親近,讓所有心存擷芳之念的人全部鎩羽而歸。如此肆意,如此拔尖,如此決絕,豈不是主動尋釁、擾人清凈?這般那般一番編排,倒不是旁人嫉恨的錯了,而是你長得太過好看的錯!
更有甚者,還暗自揣測這天嬋素仙……怕不是對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徒弟心中有意吧?花了大力氣尋了如此一柄利器博其歡心,這般寵愛,不正好落人口實?
各路修士道貌岸然的背后,到處皆是傳得有板有眼的流言。再加之那天淵是何等勢力,前后五百年,也只出了這唯一一門能與仙門霸主長決針鋒相對的大宗派,而天嬋,碰瓷了半個天字不說,即便這般使盡了渾身解數,大部分修道之人連他們山門開在哪兒都不知道。
雖說天嬋劍修小有名氣,但別說跟霸主長決、天淵相比了,就連與二等三等的傾海閣、忘心樓相較,都顯得門庭冷落車馬稀少。
更別說在天淵中人對天嬋種種親眼有加、不分場合地調戲下,這天嬋弟子們出去說自己是正經宗派,還真沒有幾個聽客不會暗地里嘲諷的。
被編排輕視的高嶺之花們與那一世盛名卻落得個墻倒眾人推的裂卿也算有異曲同工之妙了。不管素仙使了何種手段得到了那把瀲天意,總歸不算令人太過吃驚。
這把劍,是裂卿一生絕學的絕響,所有人都驚嘆于它的不似凡物的同時,但凡越美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便越期待看到它們支零破碎的結局,這似乎是從人心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惡之花,被所有人明里暗里地粉飾為四個字——
天意如此。
好事之徒們只等著看這劍中極品的瀲天意何時也落得個斷得齊齊整整的命運,唾沫橫飛篤定不移地翹首以盼著。
而那蕭懷清,使著師父賜的一把不知何時會斷的劍,內心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蘇雪回自是不知道這許多官司的,看著蕭懷清顯露異象的劍,臉上流露出了一絲驚愕,“怎么變紅了?”
蕭懷清沒有答她,顯然他們兩個的關系,還仍未到他會向她多解釋一句的地步。
蘇雪回又碰了一鼻子灰,當下亦不再多言,但看他的佩劍之上,那抹赤色在清冽的劍刃上如入了水般暈染開來,將他整把劍染得緋紅妖異無比,愈至劍尖,便愈紅得驚心奪目,仿佛剛殺了什么妖物,流淌的血珠匯集到劍尖,搖然欲落。
蕭懷清一直都像只優美而霸氣的飛鳥。
神情、眉目、衣著、還有那手中劍,風格統一地將蕭懷清這個名字描繪成了一闕清艷的云間辭。圓月皎潔,碧海搖光。
可現在那把赤色的劍卻完全打破了這種美好,蕭懷清像是提著一截方從魔海中撈出來的邪刃,不斷地往下淌著血。這種令人不安的陰鷙之物會出現在他身上實在是令人奇怪。
蘇雪回還沒搞明白這種變化是什么原因,第一波被馭尸人趕來的尸潮已然殺到了跟前,她方想揮舞令旗先讓它們狗咬狗一波,手還沒提起來就詫異地停住了。
化為了走尸的陣亡士兵們像潮水一般從她兩側分流而過,竟然沒有一個去注意她的。
蘇雪回像截木樁眼看著鋪天而來的潮水居然在她面前陡然分開,撕咬間、狂奔過她身側后,又迅速合攏。嚎叫著全往后撲。
被無視了……被□□裸地無視了。
蘇雪回吃了一驚。怎么著,都嫌我矮,看不見我嗎!!
她轉頭去看,果不其然,全都奔蕭懷清而去了……蘇雪回一時沒搞明白,究竟是這面令旗讓它們覺得她是自己人所以直接將她略過了,還是蕭懷清身上有什么吸引著它們蜂擁而上的東西。
那襲高不可攀的白衣眨眼間又被吞沒了。
蘇雪回哭笑不得地沖他喊道:“喂!你還好嗎?”
蕭懷清顯然沒心情回她,殘缺不全的尸兵被一波一波地打飛了出去,蘇雪回站在外圍看,只覺得好不壯觀。
蕭懷清這次怕是真生氣了,暴戾非凡,她隔著層層疊疊的死人尸都能感覺到被強制制冷的空氣,鋒利的氣勁從那尸山血海的中心爆發出來,甚至割痛了她的皮膚。
蘇雪回剛想上去幫他一把,陡然感覺到自己身后的寒毛也針鋒相對地全倒豎了起來。
有東西來了。
她猛地睜大了眼睛。
四周像是突然起了霧,冰冷死寂的、令人絕望而毛骨悚然的空氣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蘇雪回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幾乎立即從頭涼到了腳。寒冷是如此迅疾而猛烈,像一個巨大的冰塊從她頭頂一路順著脊椎滑了下來,沉甸甸地跌進了胃里。她手臂上的皮膚一陣陣戰栗,她后頸細小的毛發全部豎了起來。
就連聲音似乎都被吸走了。蘇雪回吐出一口氣,在她唇邊形成了一團白霧。她感覺自己的耳朵像被霧色堵住了,什么都聽不見,除了那濕冷的馬蹄聲,還有沙沙蔓延開來的霧氣的輕響。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側過頭。
馬蹄聲緩慢經過她身側,蘇雪回無聲地看著那巨大的尸馬從她肩上一點點出現,先是駭人的馬頭,接著是腐爛的軀體,光從她身側通過的馬腿就有兩個她那么高。
簡直像一輛破爛而詭異的戰車,巨大的車輪緩緩滾過,差一厘便能軋死她。令人膽寒的黑暗氣息源源不絕地從她身側散發出來。
蘇雪回一動不動地屏住呼吸。方才看它們還在百丈之外,沒想到接近得如此之快!
不知這三個馭尸人會不會也無視她……方想到這,那粗長的爛皮馬韁被勒緊了。
巨大的尸馬停了下來。
蘇雪回幾不可察地將刀出鞘了三寸。她身后的衣服已經被重重冷汗濕透了,冰冷的麻布緊緊地粘在了她的背上。
這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遇到這種非人的東西。她的小指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寒冷,細微地顫抖了起來。
一陣可怕的,像是昆蟲般密密麻麻的咀嚼聲在她頭頂咯噠咯噠地響了起來,隨即,一陣陰濕的氣息噴在了她后頸上。黏膩而腥稠,仿佛死亡本身般寒冷得令人動彈不得。
蘇雪回聽到那個東西嘶啞地念了句什么。
它在說什么?
蘇雪回沒有分辨出背后的聲音究竟屬于何種東西,她不確定對方是什么目的,便沒有輕舉妄動。
她蟄伏著,重心下沉,身體前伏,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像條隨時準備暴起的狼。
身體機能全部放緩,將全身所有的反應力都匯聚在自己拔刀的指尖上。
冰冷的霧氣夾著濃重的濕氣,宛如海潮般撲打到她身上,再從她身側分開,隨即洶涌地朝前漫去,沒多久,她便看不見眼前五丈開外的地方了。
腦后的每根頭發絲都在告訴她身后那個東西還在,似乎正垂下了頭。
蘇雪回像一只被蛇盯上了的鼠,在展開廝殺的前一秒,兩方都進入了奇妙的靜止。
她緩慢地運著氣,目視著前方,不知蕭懷清有沒有察覺到什么,她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四周的一切已經迅速被霧氣淹沒,滿耳盡是濃霧彌漫開來的沙沙聲。仿佛置身于凌晨之時凝結著重重露水的陵園。
一陣可怕的呼吸又噴到了她的后頸上。蘇雪回按兵不動,血脈之中涌起睽違已久的、令她顫栗的膽寒與興奮。那是種命懸一線之時的高度集中與絕對的靜止。那是種會讓所有刀客屏息忍耐漫長等待的出刀定生死。
這種令人欲罷不能的危險刺激著人的神經,這便是使刀與使劍的人最大的不同。在靜止與爆發之間微弱的平衡被打破的一瞬,他們追逐著賭徒般生死相較的危險快感。以及交手之后屬于贏家的刀口舔血,這感覺令人上癮。
而在這種時候,她的心思最為純粹輕盈。她只是一把刀。
“咯咯咯咯咯咯……”
又有聲音響了,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大概是另外一只。
她的背后回應起了同樣的聲音,“咯咯咯咯……”
它們……難道是在交流?
這次的聲音跟方才有些不同,聽起來像是烏鴉用喉嚨發出的鈍響。
蘇雪回緩緩調息了一口氣,她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時分,在耳邊響得過于清晰了。
“蘇……”
蘇雪回渾身猛地一炸,她太過驚訝了,以至于下意識不可置信地回了頭!
“蘇……”
身后的東西咯咯噠噠的響了一陣,終于發出了一聲能分辨出來的人聲,而且她還聽懂了。
蘇雪回睜大了眼。這怎么可能!
她的身后聳立著一個極高的人影,霧幾乎掩住了它的大半身子,讓那兜帽與詭異盔甲之下應該是頭的部分像是浮在了霧中。
“蘇……蘇……雪……”
方才遠處看到的三個仿若趕尸人的巨大東西此刻就立在她面前,三個仍然成三角之勢隱隱綽綽地出現在霧里。
蘇雪回仰起頭去看,它們幾乎有七丈多高,立在眼前時就如同三棟破敗的樓。漆黑厚重的披風無風自動,露出下面宛如昆蟲節肢般嶙峋鋒利的鎧甲。
巨大的馬頭轉了過來,成了白骨的空洞馬眼在看她,幾乎與她臉對著臉,沉重的前蹄不斷踢踏著地上濕淋淋的泥土。
蘇雪回的目光從那匹馬移到它身上馱著的詭異的人型物體身上。
這個東西為什么會知道她的名字……
她太過奇怪了,后退一步,但手從刀上遲疑著還是沒有放下來。
為首的那個東西緩緩朝她前傾,像一座山般壓下。蘇雪回陡然覺得眼前這場景有點熟悉!透著一股曾經發生過一次的感覺,她莫名地回想起了之前的那個夢,和夢中的那個九陰極冥殿的左司丞。
它從厚重的黑袍下緩緩地抬起了手。那手覆著重重的鎧甲,五指極細而長,就像昆蟲的肢體一般。隨后停在了她面前的空中。
蘇雪回看著這截巨大而可怕的手,她還是無法分辨出它們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那鎧甲奇形怪狀,長著各種各樣開衩的長刺,真是不知道是甲片上的還是從它們身體長出來的。更不用說三張臉全部都籠罩在兜帽的陰影下,就像三個黑洞洞的虛空正在凝視著她一般。
“蘇……”
蘇雪回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它停留在空中的手,猛地意識到,這難道是要給她什么東西?
她不確定地緩緩伸出手,攤開了自己的掌心。真是不好意思,因為她現在確實還沒長多高,那龐大的身軀幾乎是伏在了馬背上。
接著從那巨大的異類掌心中漏下了一個東西,直接掉進了她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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