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確如云錦書所言開得好，但謝絕此時無暇欣賞，采夠了需要的量，他就忙不迭地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估計是顧及到出城擁堵的人群，守門官兵只草草驗了遍身就將他放了進去，這讓他有些慶幸。

        “蘇安。”

        剛踏入城，謝絕聽到身后不遠有人喊了他一嗓子。

        回過頭，入眼是一名守城官兵，再上下一頓打量，恍然間記起是當日送他至世子府的那位。

        說來也真是巧。

        “官爺找我有何事？”

        官兵小跑過來，一手搭上他的肩，語氣熟絡說:“世子殿下現下在宋府探望宋捕快，他讓我帶你過去。”

        聽對方說著，謝絕的目光不自覺游離，發現城門邊的官員都在往這邊看。他眉目深邃，猶疑道:“殿下今日該是沒有要出門的打算。”

        官兵道:“也是情急，宋捕快病情加重，恐怕……”尾音被刻意的拖長，余下的話沒說盡，只深深嘆了一息。

        謝絕怔了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廉前兩日被付宸舟捅成了篩子，再加上那毒尚且難解，或許是到了彌留之際。

        謝絕思忖片刻，才頷首應聲:“既然如此，那就有勞官爺了。”

        官兵接過他手里的竹籃，走在前方領路，十分客氣道:“無事，無事。”

        那官兵步伐緊湊，仿佛絲毫不敢怠慢。

        不久，兩人就風塵仆仆地拐進一條后巷。謝絕目光自左向右橫掃，只見四周空空蕩蕩，沒有丁點兒人影走動。

        若這情況在漠城，那不過是正常現象，他只會道一句，又是哪些個活不下去，舉家離開討生活去了。

        可在京師出現這情景，那便是奇狀。

        謝絕冥冥心生某種不詳的預感。

        他微笑道:“宋捕快好歹富貴出身，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

        話音落下，官兵還未有所反應，只覺一個冰冷泛寒的東西緊貼上他的后脖頸，危機感不由得使他脊背發涼。

        官兵默默打了個寒驚，干巴巴解釋:“從這條路走更近些。”

        謝絕悠悠道:“是嗎？”

        他的聲音又輕又薄，還透著一絲威脅意味。

        后頸處冰涼的東西輕輕剮蹭了下，似乎是在尋找下手的位置。激得官兵寒毛瞬間炸起，也不管三七二一，扯著嗓子大喊道:“宋大人救命啊！！”

        話音未落，剎那之間，巷子旁屋檐頂上出現十多個捕快，左右兩側的屋門窗口瞬間破開，從里涌出兩對人馬，將謝絕團團圍住。

        謝絕眉目緊鎖，緊接著就見宋廉從兩人拐過的巷角走出，身量挺拔的立在巷子的出囗處。

        雙方打了照面。

        謝絕心中愕然，付宸舟給他的那瓶“解藥”，現在仍收在他的袖中，且那不過是對方想經由他的手給宋廉下的毒罷了。

        可——宋廉此時卻站在他面前，除卻尚有些青白的面色，實在像一個無恙之人。

        謝絕思緒萬千，心中不由罵道：好你個付宸舟！

        所以從一開始不論他是否有下毒，付宸舟便打定了主意給宋廉解毒。

        可是，為什么？

        謝絕一臉天然，笑問，“宋捕快請這么多人來堵我是要做什么？”

        只見宋廉僵著臉，毫不客氣地喝道，“謝絕！”

        雖然已經猜到了當前情況，但從宋廉囗中聽到真正屬于自已的名字時，還是有一股寒意漫上心頭。

        謝絕仍不死心道:“宋捕快在說什么？我怎么沒有明白？”

        宋廉似是被他氣到了，顏色更厲道:“你不用再裝了！巳時便有人將蘇安的畫像送到府衙門口，果不其然，你就是與付宸舟同流合污的大盜謝絕！”

        同流合污什么的，說得也太好聽了。

        若是付宸舟此時還活著，兩人該是死敵！

        刀片剎那間滑至前頸，謝絕蒼白的大手一把鉗住那官兵的肩頸，另一手猛地發力，快速擊打將他的肩骨卸掉，手肘被使勁地反剪在身后。

        官兵被如此一番折騰，感官傳來的痛楚使得他忍不住尖銳地慘叫一聲。

        將他作為人質，謝絕往后退了幾步。

        周圍的捕快見狀，皆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一步一挪地紛紛向旁邊退讓，任由謝絕退至巷子的一處墻面，緊貼著后背。

        緊接著謝絕面目“唰”得陰沉下來，冷聲道:“畫像？”

        宋廉可謂是有問必答:“是！”

        原來如此。

        弄清怎么回事后，謝絕心中憤然，若是付宸舟還活著，他實在不介意給對方再來上幾刀！

        原來付宸舟所說的那句忠告是指——‘待在那小殿下身邊只會害了你。’

        所以，付宸舟早已做好了自己不會和他一起走的安排，便是在今日巳時將蘇安的畫像送至府衙，到時由宋廉來滅口，而他遠走高飛。

        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可惜他沒有命享！

        謝絕冷漠地笑了聲，慨嘆:“宋捕快當真是把利刃！”

        宋廉對他不明所以的贊美充耳不聞，厲聲道:“你還不快把人放了，乖乖束手就擒！”

        謝絕咬緊牙關，額上繃起的青筋都氣得有些扭曲:“你當我傻嗎？！”

        默了下，他突然彎了下嘴角，詭異的笑起來:“你一人過來，我就考慮把他放了，怎么樣？”

        “可以。”宋廉毫不猶豫答應，抬腳就要走過去。

        周身的官兵和捕快紛紛動作，想開口阻攔他，但被宋廉作手勢打住。

        “你讓他們都撤開！”謝絕喝令。

        眾人紛雜出聲勸阻:“宋捕快不可啊！”

        宋廉抬手，手背向后揚了揚，示意大伙撤出巷子，“依你所言，但你要遵守信用！”

        謝絕但笑不語。

        停頓了一下，捕快和官兵看宋廉沒有要更改主意的意思，只好遵命，舉著佩劍退出巷子。

        “他們已經走了！”宋廉提醒道。

        然而，謝絕并沒有立刻放人的打算。

        遠遠望去，只見巷子另一邊是堵厚實的高墻，隔絕著旁邊的巷子。

        而唯一的出口，此時正被一群人堵著。

        謝絕余光掃過，計劃著如何能迅速逃走。

        只要逃走了，就能相安無事……

        “謝絕！”宋廉怒道：“我不該信你的話，忘了你慣會欺騙，騙了大家這么久，還騙了殿下！””

        謝絕：“……”

        仿佛最后一塊遮羞布被無情扯掉，他懸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處。

        兩人不過幾步距離，宋廉仍不停數落：“世子殿下對你的好，都是眾人有目共睹，可你卻利用他的好心安生，潛藏在府中偷生——”

        謝絕梗著脖子，不管不顧道：“我沒有！”

        我沒有？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謝絕捫心自問，確是利用了，利用了蘇安的身份，利用云錦書做掩護，可他現在卻只想矢口否認。

        “你還要狡辯！”宋廉道。

        謝絕深邃的瞳孔微微顫動下：“我……”

        心口處隱隱作痛，熱氣從脖子涌上面部，一時說不清是羞是怒。

        見謝絕面露遲疑，宋廉卻是毫不猶豫抽出佩劍而上。

        聞聲，謝絕登時回過神，下意識地將手里的人質猛然推向前，借此擋住攻擊。

        見狀，宋廉手腕一抖，劍鋒急忙往旁邊一偏，避開迎面撞上的官兵。

        突如其來的情況，官兵沒有準備，一個踉蹌撲倒在他面前。

        宋廉順勢將對方拉起，再一抬頭，眼前已空無一人，只來得及看到一道越墻而上的殘影。

        謝絕身形一晃，便翻墻而過。

        宋廉緊隨其后。

        但兩人前日都因付宸舟受了重傷，還沒好好休養生息，速度自然不如往常。

        宋廉心思縝密，事先考慮過這個因素，便安排官兵將對方帶到城中地勢最是復雜的巷子。為了防止抓捕行動中誤傷旁人，在謝絕入城前，附近的百姓已經被轉移到出城。

        盡管謝絕入城半年有余，但還是對這一帶的地形不甚熟悉，畢竟哪有盜寇會去盯著僻靜巷子里的普通人家。

        所以在他經過幾個分叉巷口時，難免心有遲疑。

        宋廉利用這點，不多時就拉近兩人的距離。

        足音漸近，謝絕硬著頭皮，偏頭暼了眼后方：“……”

        他現在只想一通破口大罵！

        “你逃不走的！”宋廉這時還不忘在他心口添火加材。腳下動作加快，大有要追上的意思。

        不料，剛拐過一處巷角，謝絕忽然急剎轉身，同時手中蓄勢已久的銳利刀片掃過，帶起一片橫風。

        為躲開那殺招，宋廉強行止住，又后撤一步。

        謝絕周身裹挾著森冷殺氣，眼中寒光閃爍，回道：“宋捕快還是不要太過自信。”

        宋廉面前，常是一臉賠笑，時不時會與世子殿下拌嘴逗貓的家仆蘇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目冷漠、言語無情之人，而這才是對方的真面目。

        他心有遺憾，可是卻不能因這點感情而把人放了。

        “自信與否并不重要，我只知道，今日斷不能放了你。”

        謝絕嗤道：“那你不妨試試，有沒有這個本事。”

        那語氣雖不火爆，但絕非善意。

        說著，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宋廉一怔，隨即認出那是付宸舟所持之物。

        沒有絲毫耽擱，謝絕就迎面刺來。

        銳利破風之聲襲來，宋廉不敢大意，全力舉劍格擋，同時飛快回擊。

        兩人的身影不斷追趕纏斗，一時陷入拉鋸。

        但不過一會宋廉就覺氣短胸悶，開始重重喘息。原因無他，是脊背后的傷口還未愈合，隨著動作起伏，有再度撕裂的趨勢。

        鮮血擠壓滲透出來，他的動作逐漸變得遲鈍。

        一時間，謝絕真如自己所料，占據了上風。他毫不猶豫地追擊，順勢在對方身上又開了幾道口子。

        最后那一刀，更是直接從宋廉的腕骨劃過。隨著劇痛炸開，他手中的長劍頓時落地。

        刀鋒再次襲來，被宋廉迅速閃身，擦著耳旁掠過，驚險至極。

        間隙，宋廉找機會想拾起長劍，眼看即將夠到，不料謝絕反應奇快，一腳將它踢開。

        待他再一抬頭，刀柄便抵在了他的頦下。

        時逢秋冬交界，一股冷冽寒風來得猝不及防。

        謝絕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居高臨下直視著宋廉的陰郁目光漸漸緩和下來，最后化作一灘毫無波瀾的沉沉死水。

        因為他的腦海中募地閃過一些過往畫面——是那兩人并肩坐在一起，和顏悅色，相談甚歡。

        如果，今日只能有一個人活著離開這里。

        會是誰？

        宋廉？

        還是大盜謝絕？

        ……

        但都不會再是家仆蘇安了。

        謝絕木然了一瞬。

        忽然，察覺到一個冰冷的利器貫穿了他的身體。

        濃重的血腥味霎時隨寒風彌漫，涌入鼻間。身體的力道慢慢流失，隨著一陣抽搐，劇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但他恍若未覺，只茫然地低下頭，就見是那長劍沒入，鮮血從劍柄旁汩汩流出。

        尚在紛亂的思緒突然“噔”得一下斷開。

        所有的不甘，惶恐，憤怒與絕望，仿佛在這一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沒來由的安心和平靜。

        只聽清脆的一聲“咣當”，匕首掉落在斑駁的石板地上。

        恍惚中，讓謝絕找回了一絲清明。

        下一刻，他凝神看向宋廉。嘴角不住地溢出血水，卻是極用力地咬字道：

        “可以、不要告訴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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