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玫結束了為期兩周的全市公務員培訓之后，按照區(qū)里的統(tǒng)一安排，把他們這批新任公務員下放到基層去實習。

從這次下派就可看出這些人背后的關系。

背景硬的，就去了條件好一些的街道辦或者鎮(zhèn)里，沒背景的，就扔去邊遠的。

祝玫很久不當新人了，就當是一種體驗，等著下派。

在村里翹著腿曬太陽，外公祝慶東提著鋤頭，忙進忙出，閑也閑不住。

祝玫就由得他，自己一個人享受這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時光。

祝慶東道，“前幾天你四舅舅給我打電話，問候我，說起蓉蓉，那小丫頭一個人在外面，他們不放心，你有時間關心一下她。”

祝玫哦了一聲，繼續(xù)叼著根狗尾巴草，翹著腿，瞇著眼，在聽耳機里，放著的商業(yè)案例100講。

外公以為她沒放在心上，差點一鋤頭扔過來。

祝玫反應敏捷，連忙躲開。

她道，“知道了知道了，這就給她打電話問問。”

祝慶東這才滿意道，“做姐姐的就該這樣。”

祝玫嘟噥，“我又不是她媽。”

這話連在一起，宛若罵人。

在外公的監(jiān)工下，祝玫給祝蓉蓉打了電話，“最近怎么樣？工作順利嗎？”

祝蓉蓉說，“每天就是打打下手，做一些很零零碎碎的工作。”

祝玫道，“你這算什么？原來我在瑞珂做助理的時候，要做的雜事可多了。我要幫老板安排車，訂飯，幫他讀報紙，篩選他需要的文件和咨訊。開會做會務，陪他接待，幫他安排日程，可以說兼顧秘書、保姆、司機，甚至有時候，下面員工來找老板理論，我還得當門板。”

祝蓉蓉聽了，噗嗤一笑道，“有這么夸張嗎？”

祝玫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以為錢那么好賺？”

祝蓉蓉摸了摸鼻子，繼續(xù)傻笑。

祝玫道，“我還要充當前臺，每天來訪的人，是讓他們等老板，還是要老板去接，都得清楚地安排。貴客，自然要提前聯(lián)系，對方快到達之前，安排老板去接。而如果是供應商，則要讓他們等等，顯得公司業(yè)務很忙，趁機可以談條件。”

祝蓉蓉想不到這些，說，“門道真多。”

祝玫說，“那當然。做助理的，時刻要準備老板提一些刁鉆的問題，所以業(yè)務也得精湛，至少要知道這事該問誰，否則老板要你何用？”

祝蓉蓉癡癡傻笑說，“所以我一直覺得你很厲害。”

祝玫說，“剛出社會，總有一個適應期的，慢慢來。”

祝蓉蓉說，“我在考慮，要不要回繁都。”

祝玫道，“回到父母身邊，也是不錯的選擇。”

祝蓉蓉想了想，說，“是啊，我想再試一次，如果還是不行的話，就回繁都。”

祝玫說，“如果是這樣，最好提前找到工作，否則會有空窗期。”

祝蓉蓉乖巧地說，“好的，我知道了。玫子姐，你真好。如果可能的話，你幫我問問謝衡哥哥或者大菲姐，有沒有工作能介紹給我，行嗎？我爸媽也在幫我找關系找工作，拜托你了。”

祝玫答應了。

她聽著祝蓉蓉軟軟糯糯的聲音，只想著，她當年倒是沒這么天真過。

目光落在了外公佝僂的背影上。

祝玫心里一酸。

沒有天真過，是因為她早已沒了可以依靠的父母。

她的親人，只有外公了。

祝玫同祝蓉蓉聊完，掛了電話，起身道，“老太爺，完成任務了，我上次帶的蟲草呢？晚上我要喝雞湯。”

祝慶東道，“在冷柜里凍著呢。”

祝玫翻箱倒柜，在放著臘肉、臘魚的冷柜里，翻出了油膩膩的一盒蟲草。

行吧，能吃就行。

等著燉雞湯的工夫，祝玫回想同方才祝蓉蓉的通話。

于是給謝衡和沈鈺菲發(fā)了消息，請他們幫忙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介紹給祝蓉蓉。

謝衡直接回了個電話問，“蓉蓉要回來工作了？”

祝玫道，“是啊，讓我請你們幫著留意工作。”

謝衡說了聲，“行。”

祝玫隨口問他，“這會兒很空么？在干嘛呢？”

謝衡說，“備勤啊。”

祝玫說，“所以在玩手機？”

謝衡道，“是啊，剛好看到你發(fā)的消息，還以為你要請我吃飯呢，誰知道是給我派難題。”

祝玫笑道，“行啊，我請你吃飯，你回村里來？”

謝衡說，“我出不來，我就在埠山派出所，要不你過來？”

樂安源村距離埠山鎮(zhèn)不遠，祝玫欣然道，“剛好燉了鍋雞湯，一會兒給你帶點去。”

謝衡說，“喲，還有加菜啊。”

祝玫道，“可不是么？你是父母官，蓉蓉的工作也指望著你呢，謝警官的馬屁得拍好。”

謝衡說了句，“拉倒。”

祝玫讓他發(fā)來地址，準備一會兒去見他。

掛了電話，祝玫又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對方是個女人，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問，“你好，你是這一批的公務員祝玫嗎？”

祝玫說，“我是，您是？”

她介紹說，自己叫孫悅清，是和祝玫同一批的公務員。

祝玫有點印象，應該是個白白凈凈的小姑娘，長得很秀氣，小家碧玉的感覺。

孫悅清說自己被安排去了埠山鎮(zhèn)，但家是住在霧山街道的，她媽媽身體不是很好，剛剛動了手術，想每天回家照顧媽媽，問祝玫能不能跟她換。

祝玫被分到了霧山街道。

祝玫問  ，“上面同意嗎？”

孫悅清說，“我提了一下家里的困難，公務員局說如果有人同意的話就行。”

說到這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已經(jīng)問了8個人了，他們都不愿意，你如果不方便……”

祝玫卻說，“方便的，我可以。”

樂安源村其實離埠山鎮(zhèn)更近一些，她能每天回家陪外公，自是方便。

孫悅清很驚喜，她問，“真的嗎？”

祝玫道，“是啊，我就住在樂安源村。”

孫悅清道，“那太好了，謝謝，太謝謝了，我和公務員局說，可以嗎？”

祝玫道，“沒問題，報到還是一樣嗎？”

孫悅清說，“這我得問問，方便加你微信嗎？”

兩個人加了聯(lián)系方式，倒是聊了起來，才知道都是繁都一中的，不過祝玫比較早，她可是多年打工人了，而孫悅清剛畢業(yè)，是應屆生。

祝玫對她印象不錯，連著被拒絕8次依然鍥而不舍，可見此人韌勁不一般。

如此一來，祝玫更要去見謝衡了。

謝衡在埠山鎮(zhèn)派出所，她去埠山掛職，得讓他關照。

她陪著外公5點就吃了晚飯，自己卻沒怎么吃，說要出門一趟，帶著雞湯，去找謝衡。

謝衡卻去出警了，祝玫進不去他們派出所。

于是干脆坐在車上聽電子書。

才聽了沒一會兒，陳逢時的助理Ryan發(fā)來消息問她方不方便電話。

祝玫于是調直了椅背，撥了過去問，“怎么了？”

Ryan那邊的聲音很空曠，不是在安全通道就是在廁所。

他問，“最近聯(lián)系過陳董嗎？”

祝玫說，“上周不是剛聯(lián)系過嗎？又怎么了？”

Ryan吞吞吐吐道，“要不，嗯，你一會兒有時間，聯(lián)系他一下？”

祝玫道，“什么事？和我你還繞什么彎子？有話直說唄。”

Ryan問，“你沒看最新的財經(jīng)新聞嗎？”

她說，“沒有，到底怎么了？”

Ryan做事謹慎，但有時候太謹慎，說半句藏半句，讓人不爽快。

不過，作為助理，謹慎細致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Ryan道，“你可以先看看股價。”

祝玫打開一看，瑞珂旗下上市公司有四個，分別是瑞珂投資、瑞珂地產(chǎn)、瑞珂娛樂和瑞珂商業(yè)，前三者分別是在香江和北美上市，瑞珂商業(yè)則是在海城上市。

今日一看，瑞珂地產(chǎn)領跌，股價已經(jīng)連跌好多日，跌幅達到50%。

再一看新聞，是被爆出在NY的一處房產(chǎn)由于商業(yè)糾紛，被提起了訴訟。

這不是什么大事。

偏偏媒體咬住不放，說瑞珂房產(chǎn)債臺高筑，連篇累牘地描述了瑞珂地產(chǎn)這些年的資產(chǎn)情況。

結論是，瑞珂已經(jīng)到了必須賣資產(chǎn)來維持集團經(jīng)營的地步了。

所以，瑞珂地產(chǎn)領跌，其他三支股票也應聲下跌。

這其中，瑞珂商業(yè)還算堅挺的。

“沒記錯，瑞珂地產(chǎn)現(xiàn)在是大老板當家吧？”

三房退出瑞珂地產(chǎn)之后，瑞珂地產(chǎn)負責人重新變成了陳逢時他爹。

陳逢時在瑞珂地產(chǎn)，是非獨立董事，作用和話語權都不大，受限也多。

Ryan道，“是的，但是這次事情一出，老太爺讓璇思小姐進了瑞珂地產(chǎn)的董事會擔任非獨立董事，頂了珂謙總的位置。”

陳珂謙是陳逢時的三叔，是二房的次子，和陳家長子、陳逢時他爸陳珂生關系不錯，與陳逢時也關系很好。

現(xiàn)在是大房二房的子女聯(lián)手起來，打壓三房四房。

陳璇思是三房一系中比較出挑的，藤校金融背景，剛出道，就把瑞珂娛樂搞得風生水起。

和陳逢時相比雖然差多了，但勝在關鍵時候，可以拿來制衡。

而且，陳璇思聽話，應該會聽從家族安排，和運輸業(yè)大亨，順航集團的長孫聯(lián)姻。

只怕這件事，是因為先前三房退出瑞珂地產(chǎn)，心有不甘，發(fā)起的一趟進攻。

這是陳逢時一直以來的劣勢。

能力強，但不聽話。

老太爺雖然喜歡他，甚至連名字，都不用家族第三代慣用的瑋字，而是用逢時二字，從小到大，頗多特殊關照，可于婚姻之事，卻對他仍是有不滿的。

陳逢時他爸陳珂生這次生意場上的失利，也牽連到了陳逢時，陳珂生最近和二房走得近了，估計讓三房、四房去告狀了。

這大概是老爺子和老派勢力的警告。

警告陳珂生作為陳家二代代言人，要做到平衡，兼顧其他幾房的利益，不能一家獨大，和二房聯(lián)起手來，砸別人的飯碗。

這是陳家老太爺陳瑞福的底線，不可觸碰。

也是因為長期結怨，才會有此一番調整。

祝玫嘖嘖暗嘆，只覺得這種家族斗爭的戲碼可真有意思。

但又不得不可憐陳逢時。

他擁有旁人艷羨的財富，可也有旁人不能理解的煩惱。

但這事找她，有什么用？

Ryan道，“陳董已經(jīng)三天沒睡覺了。”

祝玫驚了，問，“什么？”

Ryan道，“為了應對輿情，也為了制定新戰(zhàn)略。”

祝玫道，“那其他人呢？”

Ryan說，“他開完會就一個人在辦公室坐著，也沒人敢勸他，所以……”

所以打電話來，希望她去勸勸他。

六年前，她研究生畢業(yè)后，開始全職做他的助理，之前兩年，她只是兼職。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他開始獨攬瑞珂商業(yè)的時候，家族勢力蠢蠢欲動。

有媒體爆料說，瑞珂商業(yè)在大陸布局失敗，債臺高企。

與政府簽訂的合作框架，三年了，還是一紙空文。

拍下的土地不能開工，每天損失150萬。

當時也影響到了瑞珂的股價。

瑞珂商業(yè)上市后，第一次跌破了發(fā)行價。

海城的冬天很冷，可瑞珂的辦公大樓里，卻熱得讓人煩躁。

總裁辦公室在36樓，可以俯瞰城市的一年四季，日升月落。

可這些，卻無人欣賞。

陳逢時沒日沒夜的工作，好多次，祝玫凌晨下了班，第二天一早七點多到公司，陳逢時仿佛沒挪過位置似的。

她陪著他到處飛，看上去他是在休息。

比如，陪著投資方打高爾夫。

參加雞尾酒會，與客戶約吃飯，上郵輪參加企業(yè)家交流會，陪銀行高管晚餐。

但實際上，這些不是在度假休閑，而是在工作社交。

無非是為了尋找客戶，要賣一部分資產(chǎn)。

這其中，拉鋸談判，頗費心力。

晚上又要頂著時差，召集公司各部門開會，推進項目。

有一天，她陪著他從香江飛海城，飛機上，他也一直在看資料，沒有停歇。

到了機場，等司機來接的時候，他忽然站著不動了。

祝玫這才發(fā)現(xiàn)，他就那么站著睡著了。

她問他，“你干嘛晚上不睡覺？”

陳逢時說，“沒人暖床。”

她很無語，那時候他的生活助理叫Beryl，是個漂亮美艷的女人。

她好幾次看到Beryl陪著他去應酬，兩人出雙入對。

于是她就說，“你可以讓Beryl陪你。”

那天他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

也因為她斗膽說了那話，陳逢時故意罰她念書給他聽。

第一本就是《公司法》。

離了大譜的是，陳逢時發(fā)現(xiàn)，聽她念書能安神。

此后他只要煩躁了，就讓她念書給他聽，睡前來上一段，睡眠質量都好了不少。

祝玫這才明白，不是他不想睡，而是他壓力太大，睡不著。

后來，卓莉婭以瑞珂商業(yè)董事、副總的身份，進入公司負責行政和運營。

那時候，祝玫才明白，斗爭的最后，陳逢時還是輸了。

卓莉婭進入瑞珂商業(yè)，就是陳逢時的退讓。

卓家趁著這個機會，把老太爺想要考察的未婚妻，光明正大地送來同陳逢時培養(yǎng)感情了。

她曾問過陳逢時一句，是不是不甘心。

陳逢時坐在他的總裁辦公椅里，顯得特別的孤傲。

他說，還沒到他們笑的時候。

卓莉婭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全部行政部的人員，明確要開了Beryl，指向性如此明確，儼然一副正宮娘娘的架勢。

后來，不時挑剔Ryan，經(jīng)常當著陳逢時的面，批評Ryan做事情不周全，頗有些喧賓奪主。

而陳逢時的應對是，在第一次總裁會議上，卓莉婭的方案直接被否決，都沒有提交董事會。

當月，運營部和卓莉婭分管的兩家項目公司，個別員工績效扣了20%。

等卓莉婭再要把氣撒祝玫頭上的時候，陳逢時把祝玫從行政部調到了商管部，仍然兼總裁助理，由陳逢時的嫡系彭總彭嘉聲分管，并把Ryan從行政部調整到了工程部，也兼著總裁助理。

名曰，輪崗鍛煉。

卓莉婭管不著祝玫，一直有氣沒處撒。

想起那些往事，祝玫的手伸出了車窗，握住了夏日晚風。

青春仿佛也在指縫中，流動而過，了無痕跡。

她對Ryan說，“你等他忙完了告訴我。”

Ryan說，“可能會挺晚的。”

祝玫道，“沒關系，我今晚可以等。”

Ryan如釋重負，說了句謝謝，并道，“他就聽你的勸。”

祝玫聽著這話，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兩三點燈光。

那燈光，淺淺淡淡，從普通人家的房屋里，泄露到無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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