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沐風把這里面的門道說得很清楚，問題是，以前拍板的領導是他們的自己人，現在呢？

可未必是了。

黎沐風肯把這些內情告訴他，那就是幫他掃雷。

就如女朋友所言，幾次接觸，黎沐風為人坦誠，值得交往。

葉墨琿于是也坦誠道，“華澤的項目，雷明局長同我說了，也是相同的情況。”

黎沐風點了點頭。

葉墨琿道，“黎主任，我們也算熟悉，那天黃沛特地打電話來說，請我關照泳思，你又同我說了前因后果，這個忙，我肯定會幫。不過，坦白說，我并不認為耗費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建設一個古城是一件有益于渤江的事。”

葉墨琿今天的話，都很坦白。

黎沐風道，“當初張主席并沒有想過建設一個古城會有這么大的投入，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葉墨琿問，“沒有考慮過停止投入嗎？”

黎沐風問，“那不是打了莫書記的臉嗎？當初是莫書記親自來現場開的協調會，要求打造文化繁都，但現在莫書記退了，后續就看宋書記的意思了。”

葉墨琿想，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古城的入不敷出是一次決策失誤。

但因為這個決定是莫聞熙做的。

繁都官場上，一個官員的升遷進退，全都系在莫聞熙一個人身上，所以哪怕知道這是個面子工程，形象工程，但是為了顧全領導的臉面，仍然要繼續做下去。

領導永遠是對的。

這是體制內顛撲不破的真理。

這真理，掌握在了少數人手里。

葉墨琿笑了笑道，“那就靜候后續發展了。”

黎沐風沒有應聲。

葉墨琿道，“你那件事，我會和錢紳說的，坦白說，來了這里，我才知道地方政府財政已經緊張到這種地步了。”

黎沐風說，“人都是短視的，一屆任期，掐頭去尾五年，能做成什么大事呢？真的要潛下心來花精力做的事，往往非畢十年二十年之功不可，又有多少領導愿意不出政績，俯首為民呢？”

這番話挺坦率。

黎沐風有些書生氣，但他沒有書生的迂腐。

葉墨琿道，“的確，很多人勸我，反正不會待很久，得過且過就好。但有時候，心里過不去那道坎。”

黎沐風笑了笑。

這笑，倒是有些安慰的成分。

良心，在當今這個社會，是珍貴的東西。

黎沐風道，“張主席待我不錯，但他的有些決策，如今其實已經看到了后果，所以，我覺得也到了應該修正的時候了。”

能說出這種話，已經是推心置腹了。

葉墨琿看著這個男人，不由得感嘆，自己女朋友的眼光真是不錯。

他忽然問，“當年為何同她分手？”

黎沐風沒想到葉墨琿的話題轉折這么快，愣怔了一下。

葉墨琿看了看桌上的擺件，又把目光移回他臉上。

黎沐風嘴里泛起苦澀，說，“越是在意的，越留不住。”

年少時最渴望長久的愛情，往往短暫得只如滄海一粟。

依依不舍愛過的人，也往往有緣無分。

沒有忘記，只是，再拾不起。

他們已經往前又走了八年。

黎沐風的心一抽，緊緊地捧著杯子，隨后放下。

他望向葉墨琿說，“這也是我想拜托您的事。”

葉墨琿一挑眉問，“什么？”

黎沐風語氣和緩，他安安靜靜地說，“玫玫初中時候，父母出車禍亡故了。她那個人，外表看著堅強，其實內心敏感，當年我有愧于她，如今她能夠有一段新的開始，我只希望她能永遠幸福下去。”

玫玫。

這稱呼可真是親切。

脫口而出。

仿佛沒有中間那八年。

葉墨琿看向他反復揉搓的手掌，又看他的神情。

黎沐風說這些的時候，應該是回憶起了他們當初的甜蜜。

嫉妒嗎？

不嫉妒。

因為對自己和祝玫之間的這段感情，他并沒有任何懷疑。

一段感情最重要的基礎就是信任。

葉墨琿只是平靜地提醒他，“你已經結婚了，是個父親了。”

黎沐風笑了笑說，“我知道，雖然我不止一次后悔過當初的選擇，但一切已經沒有重來的可能了。”

有時候，能把這些真實想法說出來，反而是坦蕩的。

兩個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黎沐風道，“泳思那里，我也會同她說。他們公司董事長鄧煜輝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只想平穩，所以比較難，也需要您下次上會的時候，提一下要求。”

葉墨琿說，“我明白了，另外，你覺得李謹言怎么樣？”

黎沐風說，“李謹言是第一批特招進機關的大學生，沈書記很器重他，提拔為工業局局長，不過此后，一直不太順利。但他有能力，也有定力，如果提拔為渤東工業園的總經理或者董事長，對推進工業園的升級，會很有幫助。”

黎沐風顯然也猜到了葉墨琿問李謹言的目的。

既然如此，就繼續打開天窗說亮話。

葉墨琿道，“楊瓊書記估計無法推薦李謹言吧？她是沈書記的徒弟，得避嫌。”

葉墨琿比他想象得要了解渤江的人事關系。

也是，他爺爺曾到陸南工作過一段時間，他父親也曾在繁都工作，留下一點人脈關系供他驅策，自是理所當然。

這過硬的背景，旁人是艷羨不來的。

所以很多事，從基層起來的干部或許干不成，但他這位矜貴的世家公子，卻是不用畏懼的。

黎沐風說，“楊書記比較正統，她自己也會避嫌。”

葉墨琿問，“那么請誰推薦比較合適呢？”

黎沐風說，“市工商聯肖主席很欣賞李謹言，又與周書記在市里有過工作交集，先前有幾家企業，都是肖主席推薦給渤江的，周書記同他關系不錯。您可以找一位市里領導向肖主席推薦。”

黎沐風并不知道葉墨琿同劉子山的關系。

劉衛軍是市工商聯副主席，請劉衛軍直接去提這件事，并且向繁都化工提出來，那是再妥當不過了。

曲線救國這招，從錢紳到李謹言，葉墨琿倒是越用越熟了。

黎沐風也已經完全了解了葉墨琿的為人。

不愧是葉家人，看著漫不經心的，其實，胸中亦有成竹。

祝玫與他，倒是般配。

不像他。

他的母親太過強勢，嫁給他的女人，如果沒有強大的娘家，只怕沒有好日子過。

黎沐風重新看向葉墨琿，他說，“人配強了，工作推進就能順利很多，如果葉區有需要了解的人員情況，我會毫無保留的向您介紹。”

葉墨琿笑了笑說，“多謝了。”

兩個人沒有再多聊，周善民給黎沐風打來電話。

他說明天有一個接待，要讓奚清松陪同。

黎沐風問了，來人是皓耀集團的張瑞祥，周善民讓黎沐風安排接待事宜。

掛了電話，黎沐風表示先走。

下午開常委會，兩個人還要再見面的。

葉墨琿起身送他，順便問了一句，“皓耀來是做哪些項目？”

黎沐風道，“應該是商業項目吧，具體在哪里，還不清楚。”

周善民的想法，一向天馬行空。

葉墨琿道，“現在商業公司都是輕資產運營，花錢賺吆喝。”

黎沐風笑了笑說，“是啊，就沒什么不花錢的買賣。”

葉墨琿道，“有沒有可能，讓皓耀同渤江商業合作呢？”

那就是幫著黃泳思把那些老舊商業項目進行更新。

黎沐風沉吟道，“這樣就得清退不少老員工。”

葉墨琿說了句，“市場經濟，這是早晚的事，長痛不如短痛。”

黎沐風道，“我回去和泳思說說看。”

葉墨琿點頭說好，并道，“你得勸她。”

黎沐風應了。

送走黎沐風，葉墨琿給祝玫打電話。

祝玫懶洋洋地接了起來問，“忙完了？”

葉墨琿抱怨說，“下午還要開會。”

祝玫哦了一聲道，“文山會海。”

葉墨琿說，“我不想開會，我想退休。”

祝玫呵呵一笑說，“您老想的美，現在退休，誰給你發工資？”

葉墨琿道，“我可以家庭為重的。”

祝玫說，“誰還不是呢？”

全職這事兒，在他們這里都要競爭上崗了，這個社會可真是離譜。

祝玫問，“今晚幾點回去？晚上吃什么？”

葉墨琿說，“吃什么都行，但我下午是開常委會，每次開常委會都會加班。”

祝玫嘖嘖一聲道，“你可以到點就走。”

這個建議是不錯，但執行起來有難度。

所有常委都坐著，他五點拿包就走，是不是有點太顯眼了？

葉墨琿道，“以后我召集開會，都必須在一小時內解決。”

祝玫說，“你還挺有理想。”

葉墨琿說了句承讓。

祝玫道，“下午我去找徐彥，然后就下班了。”

翹班翹得理直氣壯，讓人嫉妒，葉墨琿說，“你大可不必告訴我。”

祝玫說，“怎么辦呢？這種好事我就想跟你分享。”

葉墨琿道，“我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有及時掐斷電話。”

祝玫在電話那頭偷著樂。

和女朋友打完電話，葉墨琿終于充了點電，下午繼續開毫無效率的會議。

今天的常委會非常的冗長，議題很多。

國慶之前積攢的議題全部都要上會一一通過。

其中瑞珂和華澤兩個項目的推進情況，也是常委會上的一項重要議題。

周善民對著專班的名單，特地對衛仆東道，“仆東啊，這兩個項目是全市的重點項目，華澤的項目是張迪宇市長積極爭取的，你這里要撐清松一把，務必要拿下。”

衛仆東蹙著眉看著材料說，“不是聽說華澤和庭南已經簽了戰略框架了嗎？先前對方來的時候，其實我特地關照清松，一定要跟進好。但后來簽框架協議這件事情，他都不知道。”

周善民一擺手道，“先前的事情就不管了，現在我們專班化運作。就算每天住在京城，也一定要把這個項目拿下。”

這想法實在是很天真。

衛仆東繃著一張臉，沒什么反應。

周善民道，“對這個專班的名單，大家發表發表意見吧。”

一眾常委都表示沒有意見，只有楊瓊提了一句，“專班的話是全脫產運作嗎？”

周善民沒等組織部長梁新銓說話，就斬釘截鐵的說，“那必須全脫產啊，下半年就圍繞這兩個重點項目攻堅了。”

他這么說了，別人也不敢再有意見。

葉墨琿看向黎沐風，黎沐風的目光也剛好望過來，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又都低下了頭去。

下一個議題是區安監局關于市安監局專項檢查的匯報。

安監局局長彭森源匯報道，“這次市局的檢查只是初步，后續國家總隊也會來我們市里檢查，所以這次市里的檢查只是全市內部的一次初查。”

幾個常委翻了翻查出來的問題，周善民皺眉道，“怎么會有這么多？”

彭森源不敢接話。

葉墨琿問，“全市其他區縣的情況如何？”

彭森源不說話。

衛仆東說，“我記得市委之前發過一個文件，通報了全市的排名。”

周善民抬頭看向彭森源問，“排名情況呢？說呀。”

黎沐風捏了捏眉心，看了一眼彭森源，不說話。

周善民看向葉墨琿問，“墨琿，這塊工作是你分管的，你來說說吧。”

葉墨琿看向彭森源道，“我剛上任的時候就已經問過彭局了，當時我就要求彭局把所有區域內涉及到安全生產風險隱患的這些企業排查出來，三個月過去了，到現在沒有給過我一個結果。我看過了，我們的排名是全市倒數第一。”

“啪”的一聲，周善民把桌子一拍道，“彭森源，你來解釋一下，為什么葉區長已經讓你排查了，還有這么多問題。你平時到底在干什么？解釋啊！”

彭森源后背發涼，頭皮發麻，被周善民一陣炮轟。

常委一個人都不說話，所有人都冷眼旁觀，沒有人為彭森源開脫。

以前張勤民在的時候，是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

還是紀委書記吳四平打破沉默，說了一句，“我們還是想著怎么應對國家的檢查吧。”

彭森源是張勤民的人，吳四平是張勤民的死忠，這種時候，也只有他能跳出來說話了。

周善民道，“仆東，現在安全是極端重要的一項工作，你得親自抓，不能什么事情都推給副職，一推了之。”

這話是明著在離間衛仆東和葉墨琿了。

安全工作是葉墨琿分管，說衛仆東把事情都推給副職，那不就是說衛仆東不支持葉墨琿工作么？

衛仆東不上當，面色平靜地看向彭森源道，“會后專題研究。”

周善民道，“會后研究還來得及嗎？研究了半天沒個結果有什么用？要成立專項組，每個常委包干，把這些問題在國家總隊來之前，都解決了。”

宣傳部長曲洋嘶了一聲，組織部長梁新銓看了看他，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心里都知道，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哪兒那么好解決的。

周善民什么事情都讓常委包干，件件工作都要組成專班，讓各常委心里也都有怨言。

曲洋算是跟周善民跟得緊的，都有所不滿了，何況是別的副職？

政法書記趙峰道，“安全生產是比較專業的工作，我們帶隊沒有問題，但安監局的專業人員得配上。”

趙峰說話說到了點子上。

紀委書記吳四平附和道，“是啊，具體的要求和標準，得安監局來定。”

黎沐風看了看這上面的問題，大多集中在埠山、嶺北、江口等幾個工業產業集中的鎮里。

那么，誰去呢？

熟悉的領導去了，最后出了問題，領導能擔責嗎？

這都是麻煩事。

黎沐風給彭森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把為難的地方說出來。

可彭森源怎么敢說話，只是低頭裝鵪鶉。

其實彭森源拿到市里的這個結果時，就已經慌了。

黎沐風知道，以前張勤民在任的時候，所有的安全生產檢查，只要在渤江地界，那都是鬧著玩兒的，張勤民一句話就能擺平。

原來的安監局長，和張勤民是中青班同學，說不查就不查了，說放過就放過了，只要是市里的檢查，張勤民都搞得定。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張勤民走了，安監局長也換人了。

周善民不像張勤民，工作輕重緩急，自己該做什么，根本沒數。

這個議題，不是由彭森源交的議題申請，而是由陶樹青交上來的，顯然是得到了葉墨琿和衛仆東的授意。

衛仆東和葉墨琿特地把這件事情提交到常委會，其實是在向彭森源開炮。

因為最后檢查出了問題，兜底的不會是張勤民，而是區政府領導，衛仆東是第一責任人，葉墨琿也跑不掉。

彭森源這個人唯上得很，上面說什么是什么，從來沒有自己的應對之策。

以前只聽張勤民的，甚至連胡大能都不放在眼里。

葉墨琿讓他關停臺星廠，他也沒當回事，純以張勤民的意志為遵循。

張勤民說好，他也說好，張勤民說行，他也說行。

如今張勤民去了市政協，沒人罩著他了，以前的那些問題，自然會被兜底翻出來。

葉墨琿這時候說話了，“感謝周書記關心安全工作，這是我們工作最重要的支持。我先在這里向周書記表態，我支持專項組運作，市里查出來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埠山，我申請帶隊下埠山檢查。”

周善民一拍桌子道，“好，就要有墨琿這樣的態度，其他人呢？”

黎沐風道，“我對嶺北比較熟悉，嶺北的問題也比較多，我去嶺北。”

幾個常委這么一看，明白了，誰先表態，誰就占據了選擇的主動權，于是紛紛跟著表態。

最后只剩下了新祿街道、新江新區和江口鎮。

只有衛仆東和周善民各自沒有表態，但街鎮還有三個。

衛仆東道，“新祿和新江兩處比較接近，區政府也在新祿，這兩處，就由我負責了吧。”

衛仆東一個人帶了兩個街鎮，周善民還能說什么？

周善民點頭道，“好，江口我帶隊。”

衛仆東補充道，“彭森源，你要配好人，專家該請過來就請過來，不要省那點專家費。”

周善民也說是，隨后，又明里暗里強調安全工作的重要性，話里都是在說彭森源對工作沒有責任心。

彭森源后背早已冷汗涔涔，連連點頭說明白了。

葉墨琿又看向了彭森源，然后望向黎沐風，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倒是頗有默契。

一場常委會開了整整四個小時，28個議題，開得人煩躁。

終于熬到會議結束，已經是傍晚六點了。

葉墨琿一看手機，祝玫一通電話，十條消息，問他晚上吃什么。

最后表示：等不到你回復，我自己決定了，菜單我已經開好，就差一位大廚師傅回來做飯了。

葉墨琿看著這些消息，心情好了很多，談戀愛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啊，在繁雜的工作之余，有這樣一個人，能夠說說話都是好的。

何況女朋友又香又軟又聰明。

歸心似箭的某人趕緊收拾東西。

笑容還在臉上，黎沐風已經走了過來，對葉墨琿道，“葉區，安全生產檢查的專班名單，得您和組織部一起擬定。”

葉墨琿道，“我人員情況不熟悉，不如讓彭森源出個專家名單，余下的人員，讓各位領導自己點將，請你統籌，組織部抽調，如何？”

雖然麻煩，但這樣各自領導可以挑自己得力的人員，倒也是不錯。

黎沐風說，他得再請示一下周善民。

葉墨琿心里盤算著，剛好借著這個由頭，把祝玫推薦的徐彥，拉進專項組里。

不過，他覺得這件事，還要先征求一下徐懷敬的意見。

葉墨琿急著回家給嗷嗷待哺的女朋友做飯。

陶樹青等在會議室外，見散會了，他才帶著新到崗的葉墨琿聯絡員薄知舟，過來同葉墨琿見面。

原先葉墨琿見過薄知舟，只是印象不深。

也是自家女友推薦，他才借著專班的名義，把方濮送出去，把薄知舟安排到自己麾下。

匆匆與薄知舟見過，葉墨琿觀察到，薄知舟眼里有活，主動匯報說明天兩個會議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

并問他還有什么要求。

功課做得很細致。

女朋友看人的確有一套。

在魚龍混雜的社會上，發現人才才是解決很多問題的關鍵。

人是核心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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