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手中沙
街頭的行道樹,早已是枯枝。
這兩天氣溫略有回升,淅淅瀝瀝的冬雨,時不時地下。
天空陰沉沉的。
區紀委就在區委大樓旁邊的三號樓。
他給黃泳思發了消息,石沉大海。
迫于無奈,他必須給吳四平打電話。
可吳四平也不接他電話。
此刻,看著辦公室外黑沉沉的天色,他未免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他干脆自己去了區紀委,找吳四平。
撲了個空。
公安局長章堅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在哪兒?”
黎沐風說,“在區委大樓。”
章堅道,“他們針對你,前陣子吳四平就對你有意見了。”
黎沐風說,“我知道。”
章堅道,“你別跟他們頂著干。”
黎沐風卻問章堅,“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拿下虎哥的事嗎?”
章堅靜默不語。
章堅是扳倒了前任區公安分局局長上位的,當時他頂著崔裕的壓力,打掉了盤踞在渤江的一個惡勢力團伙虎哥。
那時候,區政法委書記崔裕在渤江幾乎是一手遮天,而黎沐風當時還在鄉鎮任職。
張勤民當時和沈東輝關系還很好。
兩個人達成共識之后,想要借著虎哥被抓,拿下崔裕。
崔裕那個人卻精明,所有責任都推得一干二凈,完全沒有留下任何把柄。
并且,將當時的公安分局局長推了出去,至今還在監獄里服刑。
那是黎沐風踏入官場之后,被上的第一課。
時機未到的時候,要學會妥協。
不過沒幾年,借著一個牽涉到嶺中的案件,崔裕也被抓了。
被抓之前,崔裕剛退休,他早已經有感應,據說尋過死,吃了安眠藥,被送去洗胃過,最終沒有死成。
大勢已去的時候,要學會服輸。
黎沐風仰頭望著夜空,冰冷的空氣,呼吸間,吐出了陣陣白汽。
他很清醒地說,“章區,別以為呂國棟會保你,別以為江華靜會保你,關鍵時候,棄車保帥,你得明白。在上面人看來,我們都是卒子。但就算如此,我們也別忘了,當初為什么要往上走。”
章堅不語。
黎沐風淡淡吐出一句,“你在官場這么久,這個道理,應該比我明白得多。”
章堅道,“趙大志讓你一個同學給了你老婆五萬,說是給你孩子讀書用的。”
黎沐風問,“我同學?”
章堅道,“你老婆幫著打過招呼,是趙大志他們集團的供應商,叫什么好?”
黎沐風說,“家家好。”
章堅道,“那家公司前陣子又出事了,據工商局楊永建說,是鬧出了一個食物中毒的大事,范圍挺廣,我也聽說過。趙大志就讓那人給你家里送錢,說能擺平。”
黎沐風聽后道,“我不知道,泳思沒有告訴我。”
章堅道,“你我兄弟一場,你有什么事,盡管告訴我。”
黎沐風說了句謝了。
章堅掛了電話。
黎沐風回到辦公室枯坐,黃博達的電話打了過來問,“泳思出來了嗎?”
黎沐風說,“沒有。”
黃博達急道,“那么這件事怎么辦啊——”
黃博達還在念叨,張勤民的電話打了進來。
黎沐風一秒就接了,“張主席。”
張勤民道,“事情我知道了,你愛人在里面都交代了,我讓四平安排她走讀,該退的就退。”
黎沐風算是松了口氣,他說,“我明白。”
張勤民道,“我也和四平說了,都是自己人,不要弄得這么難看。”
黎沐風道,“如果她確實做了,該處理還是要處理的。”
張勤民道,“也是,不過她這樣的家庭,你要離婚也不容易啊。”
黎沐風只是聽著,沒有接話。
張勤民嘆氣道,“腦子怎么這么不清醒呢?”
黎沐風苦笑,他也不知道黃泳思怎么了。
她以前從來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犯傻,這次鬧出這件事又是為什么?
吳四平在張勤民來電之后不久,給黎沐風打來了電話,“小黃馬上出來,你到樓下接一下。”
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時機如此的巧合,顯然吳四平和張勤民之間是有過溝通的。
黎沐風應了一聲,關了辦公室的燈,鎖了門,趕到三號樓。
又下雨了。
黃泳思出來的時候,臉色慘白,黎沐風不顧旁人眼光,為她打了傘,柔聲道,“先回家再說。”
黃泳思卻突然發了瘋。
她用力地推拒著他說,“黎沐風!都是因為你,都怪你,如果沒有你,我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犯法了,我該死,黎沐風,我恨你,都是因為你!!!”
黎沐風完全不知道她為什么說這些,好在這會兒天早就黑了,只有少數幾個加班的工作人員,零零星星地下了班出來。
他好脾氣地說,“先回家吧,軒軒還在家等你。”
黃泳思用力推開他,可是黎沐風只是緊緊將她抱著,拉著她下地庫。
黃泳思被黎沐風塞進了車里,整個人如一灘爛泥。
她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說,“黎沐風,你不就愛祝玫嗎?你愛她,又為什么要跟我結婚?我是個廢物,我什么都不如她,黎沐風,現在她回來了,我出事了,你是不是剛好順理成章和我離婚?!”
黎沐風只是任她發泄,任她哭,把車緩緩往家的方向開。
黃泳思突然按下了電子手剎,車子猛然停住了。
好在前后都沒有車,否則只怕后車追尾。
黎沐風知道她情緒崩潰了,干脆停回了自己的車位上,兩個人坐著。
黃泳思的手機快要沒電了,她卻顫抖著手,打開了微信,在收藏里,有一張照片。
她說是鮑淑芬發給她的。
那張照片是他去海城出差時候,和周善民等人一起拍的照片。
他和祝玫在一起拍的合照。
黃泳思忽然笑了,又哭了,發瘋似的。
她說,“我真后悔嫁給你,黎沐風,你現在是不是滿意了?我是過錯方,你可以讓我滾了,是嗎?”
黎沐風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抽走了她的手機,然后刪除了照片。
他說,“我最后悔的不是娶了你,而是不該讓鮑淑芬這樣的女人當你的朋友。”
黃泳思一愣,問,“你什么意思?”
黎沐風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黃泳思的手冰冷。
而他的手寬大溫熱。
這是婚后,兩個人難得有時間,好好聊天的時候。
黎沐風覺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起。
他說,“我沒有想過離婚。”
黃泳思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冷笑了一聲道,“我不信,你的白月光都回來了,你會不去找她嗎?”
黎沐風很堅定的說,“我不會去找她。”
黃泳思道,“就算她現在和葉墨琿在一起,難道她的心里會沒有你嗎?”
黎沐風說,“這些都和我沒有關系。”
黃泳思依然用譏嘲的口吻道,“你沒有愛過我,你也從來看不起我,我沒能力,沒本事,長得也很普通,你只是因為失去了祝玫,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我,不是嗎?”
黎沐風說,“不是。”
黃泳思干脆破罐子破摔,把結婚這么多年來的怨氣,一股腦兒都發泄了出來。
她道,“黎沐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對不對?現在好了,我做了蠢事,我害死了自己,如果我判刑,以后也會牽連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和我離婚,然后和你那個前女友破鏡重圓,百年好合,反正我是過錯方,我在這場婚姻里,什么都不配得到,對不對?!你看看那張照片上,你們多般配啊。”
黎沐風很平靜說,“沒有那回事。我和她早已是過去時了,她在和葉墨琿戀愛,你應該也知道。他們過得很好,但這不代表,我們就不該過得好。”
黃泳思歇斯底里道,“好什么啊?!一個罪犯!我現在是什么?是個受賄罪的罪犯!我拿了錢!”
黎沐風從車上,找了一瓶礦泉水出來,遞給了她。
黃泳思直接把水砸在了他的頭上說,“滾!黎沐風,不要你假好心!我最后悔愛上你,愛你愛得那么卑微,那么痛苦,現在好了,你有理由擺脫我了!”
黎沐風很平靜的說,“是你后悔了,泳思。”
黃泳思坐在車上,哭著,又笑了,又哭了。
她嗚咽著道,“是啊,是我后悔了,怎么可能不后悔呢?我看著別人夫妻恩愛甜蜜,可是你呢?你從來沒有像以前和祝玫談戀愛時候那樣愛過我!”
黎沐風說,“那不一樣。”
黃泳思說,“是啊,是不一樣,因為你不愛我。”
黎沐風卻握住了她的手,非常認真地看著她說,“不是的,泳思,我愛你,但不是激烈瘋狂的那種愛情。你給了我溫情,為我撐起了這個家,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我對你的愛,的確不是那種熾烈的愛,但我也一樣不能失去你。愛過祝玫這件事已經不可改變了,但我和她早就分了手,這也是事實,我的確無法像愛她那樣愛你,但是泳思,這不代表我不愛你,你理解什么是愛嗎?”
黃泳思卻說,“可我就想要你像愛祝玫那樣愛我。”
黎沐風過了很久才說,“那樣的愛,本來也不是生活的常態。”
他松開了握著她的手,看向前方,也有些傷感地說,“你只是在幻想愛情。”
聽了他這仿若宣判的話語,黃泳思又哭了。
黎沐風嘆息。
他們兩個人,在感情的道路上,并不同頻。
這八年多的時間,他時常懷戀, 卻也時常反思。
有些人,其實是注定走不到最尾的。
濃烈的愛情,就像是烈火烹油。
卻抵不過人生長路,細水長流。
黎沐風抽了紙,遞給了黃泳思。
黃泳思問,“你打算怎么辦?離婚嗎?”
黎沐風說,“我不會和你離婚,這件事,責任不完全在你。如果不是因為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沒有人會來賄賂你,因為你不值得。”
這句話就像一把犀利的刀,精準地剖在了黃泳思的心口。
黃泳思嗤笑一聲道,“你知道嗎?就是你每次說出這種傷人的話,我才更明白,在你眼里,我就是個蠢貨。”
黎沐風說,“我沒有想要傷害你,我說的只是事實。”
黃泳思說,“事實我就是個蠢貨,拖累了你,害了我自己,未來連軒軒都會因為我而抬不起頭來!”
黎沐風道,“先想好如何應對吧,事情到底是怎么發生的?”
黃泳思說,“你讓我坐牢就好。”
黎沐風問,“金額確定是五萬嗎?前因后果,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面對。”
黃泳思說不出口,發了好一會兒呆。
黎沐風只是安靜地陪著她,他的手,又重新牽住了她的。
他說,“泳思,我們是夫妻,我們要共同度過的一生,遠比和我們父母共度的時光還要長,未來軒軒也會成家,也會有自己的妻子、孩子,而我們是要相伴到老的人,泳思,我只能說,有你在家里,我一直都很安心。或許的確不夠激情,但生活能夠這樣平靜,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黃泳思聽著他從未對她說過的這番話,忽然紅了眼睛。
她又哭了出來,她說,“沒用了,都被我毀了,都毀了!”
黎沐風很堅定地說,“會過去的,泳思,一切都會過去的,爸媽還在家里等你,我們先回家,好嗎?”
黃泳思哭喪著,卻點了點頭。
黎沐風緩緩啟動了車子,黃泳思一個勁地落淚。
她忽然哽咽地說了句,“對不起。”
黎沐風抽了紙遞給她道,“不要對不起,泳思,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為這個家付出太少了,讓你受苦了。”
這句話出口,黃泳思又哭了。
黎沐風等她哭完,為她擦了眼淚。
他說,“人生經歷一些坎坷,都是正常的,但也都會過去。”
黃泳思哽咽著點頭。
黎沐風重新啟動了車子,帶著黃泳思回家。
路上,黃泳思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的確收了張家珉的五萬元,但并不是受賄,而是張家珉讓她幫忙轉贈給工商局局長楊永建的錢。
張家珉的家家好食品,前陣子給龍騰集團和幾個事業單位送的一批水產,吃了之后發生了食物中毒事件。
工商局接到了投訴,去調查了一番。
張家珉擔心是自己送的東西出了問題,就請黃泳思幫忙出面,請幾家單位的領導一起出來吃飯。
但是黃泳思覺得自己出面不方便,就沒有答應。
隨后張家珉就說,他找人向楊永建打了招呼,讓黃泳思幫著給楊永建送錢。
這五萬塊,其實是讓黃泳思幫著轉送的錢。
可黃泳思還沒想到怎么送,想等黎沐風有時間的時候同他商量商量,張家珉已經被工商局處罰了。
而且,區紀委也直接將張家珉帶去問了話。
張家珉一進去就招了,還一筆一筆都供了出來,并說這五萬塊是給黃泳思的,不是給楊永建的。
黎沐風皺眉問,“一筆一筆?”
黃泳思道,“是的,紀委的人是這么和我說的。”
黎沐風說,“如果是這樣,那么被供出來的人,恐怕不止你一個了。他這些年塞得還少嗎?楊永建怎么不被查,反而查了代送錢的你?”
黃泳思嚅囁著說,“我不知道。”
無非是沖著他黎沐風來的。
黎沐風拍了拍她的手說,“泳思,還記得我剛開始踏上領導崗位的時候,我們那年去京城,黃伯伯是怎么對你說的嗎?”
黃泳思說,“他說,不要插手你的事。”
黎沐風搖頭說,“他說的其實不是讓你不要插手我的事,而是,我的事要讓我自己來決定,因為我需要平衡各方關系,而你信息不對稱,不知道其中的門道,所以他的意思是,你不要介入我的工作圈子,否則就很容易發生今天這樣的事。”
黃泳思想到自己被紀委帶走這件事,又哭了。
黎沐風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說,“哭吧,把這些年的委屈都發泄出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本以為從紀委出來,會面對他的質問,他的指責,他的埋怨,甚至,她早就想好了,如果他提離婚,她一定不會挽留他,因為沒有臉面去挽留,這次,是她徹徹底底把這個家給毀了。
所以剛才,她干脆把這些年埋藏在心里的怨恨、憤怒、痛苦,一股腦都發泄了出來。
可是她唯一沒想到的是,黎沐風不僅沒有指責她,反而還攬過了責任,甚至會這樣溫言細語地安慰她。
黃泳思捂著臉又哭了,她說,“老公,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你,我太害怕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
黎沐風一剎那也紅了眼睛。
他抿著唇,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說,“泳思,我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我都記在心里。至于祝玫,你不用擔心,我和她是曾經相愛過,就算現在,也許,我偶爾也會想起她,她的確是我心里很特別的一個人,這件事我已無法改變。但她早就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只希望她幸福,也許我們的婚姻有遺憾,但是泳思,沒有人的婚姻會完美無缺,你的付出我看得到,我也很感激,對我而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這難道不是愛嗎?難道人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嗎?”
“至于你說的那張照片,只是巧合而已。甚至也因為這次出差,我和她已經把過去說開了,我們變回了朋友,只是這樣。”
黃泳思把臉埋在自己的雙腿之間,哭得聲嘶力竭。
她說,“我知道你很好,所以我才愛了你這么多年,可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不是你最愛的那一個。”
可黎沐風卻說,“如果換個時間,也許我不會是適合你的人。”
當年愛祝玫的時候,他不懂,愛不是占有,不可以試探,不能夠懷疑。
那些,他都沒有做到。
太愛的人,就像手中握緊的沙,注定留不下。
而生活,又有太多崎嶇坎坷,需要一個堅定的人,陪著一起走下去。
長久的婚姻,必須要對的時間,對的人。
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更重要的一點是,珍惜自己擁有的,釋懷曾經失去的。
這些,如今,他已經可以做到了。
葉墨琿在家養腿期間,繁都仿佛變了天。
他缺席了常委會,但是黎沐風在會后,和他通了電話,告知了會議情況。
兩個人現在可謂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了,自然要及時溝通消息。
黎沐風說,“周善民想把我倆都免了。”
葉墨琿笑道,“這也未免太離譜了吧,先說泳思,問題沒有定性,后續流程要如何處理?渤東園火災那時候,吳四平自己說的,不同意免了張培生的職務,因為問題必須要定性,現在是自己打自己臉,想搞連坐?”
“而且,處理黃泳思可以,但處理你,那也該是市紀委來處理吧?你難道不是市管干部嗎?”
黎沐風道,“所以他只是提出來,但這事沒能成。另外關于87師的事情,周善民說都是你決定的,而且這些天,找了所有班子成員談話,甚至包括人大政協的班子領導。開口就是問,你有什么工作上的不足。”
葉墨琿嗤笑一聲道,“他倒是做得挺明,這是徹底撕破臉了?”
黎沐風應了一聲。
祝玫端著水果出來,聽自己現男友和自己前男友討論工作,可真是別開生面的一副場景。
黎沐風說,“另外,公安那里好像也出事了,聽說是一場直播,把87師李衛軍兒子李希承的事情捅出來了,就在昨天。”
葉墨琿倒是覺得新鮮,說,“他們倒好,還在跟我們干仗呢,后院就起火了?什么視頻?”
黎沐風說,“一會兒發你。”
黎沐風還有事,簡單把事情說了說,葉墨琿問,“泳思這事,后面會有麻煩吧?”
黎沐風說,“肯定會有,但沒關系,我和她一起面對。”
葉墨琿開著免提。
戰友的確是戰友,但情敵也是真情敵。
黎沐風這句話說出口,葉墨琿簡直要為他喝彩。
真好,他女朋友可以死心得更徹底一點。
然而女朋友毫無反應,完全不搭理他。
祝玫在回復沈鈺菲消息,沈鈺菲想明年開春,請葉墨琿為她家兒子游游安排進實驗小學。
祝玫說,可以幫著問問。
說完,就一張截圖扔給葉區長,讓他自己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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