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霏看他的眼神越來越迷離，神色越來越困倦，再也坐不住了，習慣性得要上前摸他的前額，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行動的逾矩，手生生停在半空中。

        “你，是不是發燒了。”莊霏收回了，站起來，“我給前臺打電話，給你要點退燒藥。”

        “不用了。”上官慢慢挨著藤椅沙發躺下去，“我就忍忍，一定能忍過去。當地人都是這么干的。我就是之前不夠狠心，早該吃點漆樹芽了，他們就不至于有空子可鉆。”

        “那說不好就直接給你上鶴頂紅了。”莊霏沒好氣得說道。她匆忙跑到衣柜旁邊，拿出里面的水壺，倒進礦水水，按下開關。不管怎么樣，先燒點熱水再說。

        莊霏轉過頭，上官瀟已經側臥在藤椅沙發上，閉上了眼睛。莊霏心跳得很快，她在他跟前蹲下，抬起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方。

        上官瀟的睫毛撲閃了一下，他好似夢囈般得說了句，“沒死呢。”就沉沉得睡了過去。

        莊霏深深舒了口氣，但又焦灼得把手伸向上官瀟的額頭——摸還是不摸？這是個問題。

        莊霏一咬牙，都要出人命了，還管什么男女大防。她小心翼翼得把上官瀟的劉海往上捋，露出他光潔的額頭，這才把手放上去。這一下，燙得她即刻彈開了手。她趕緊去洗手間取了毛巾，用冷水泡了，擰干疊好，回來放在上官瀟的額頭上。

        不吃藥，那只能先物理降溫。

        他只是微微蹙眉，繼續沉沉睡著。莊霏不放心，又打電話給前臺想要點藥，結果根本也沒人接。

        她把枕頭墊到上官的腦袋下面，又把薄被子被他蓋上，忙完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盹。醒了，一看，過去半小時，趕緊又給上官瀟換降溫的毛巾。

        這回，那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睛，“麻煩你了，小莊老師。”

        上官瀟的兩頰還跟之前一樣紅，聲音又略微沙啞了一些。他望著莊霏，眼睛干凈得像兩潭水。

        “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重要的幾乎沒說。”

        上官瀟揚起一點嘴角，“抱歉，一下就暈過去了。”他的頭蹭著枕頭，因為躺著，他的神情十分放松，“孟倩之前說過，她看到那個珠寶被偷的人，被人綁走了。但那人后來被找到了，經過很長時間的問訊，他才把r市礦業公司吐出來。他說，他是從這里進的貨。但其實他不是孤立的案件。

        c市幾年前還有一個案子，也是被害人珠寶被偷，很快人也不見了。疑似綁架。所以，這次就并案調查了。”

        但你為什么要來呢？莊霏沒說出來。他還發著燒，先忍住不逼問。

        但上官瀟好似聽到了她心里的話，“你是不是想說，這事跟我究竟有什么關系，對吧。我和朋友辦了個智能設備的創業公司，最近有一款智能戒指，已經到了天使投資來相看的階段，但偏偏爆出來我們的玻璃屏幕供應商涉嫌私下兜售假藍寶。對了，我們的玻璃屏幕是人工合成的藍寶石。但這些搜出來的藍寶石的證物，有玻璃和塑料合成的，也有碎藍寶黏合的，跟孟倩案子搜出來的一樣。根本不是人工合成的藍寶石。而且，目前線索顯示，孟倩案件的被害人就是栽贓者。而源頭，就在r市礦業公司。”

        “所以，你才到這里來。”莊霏沉思道，“但你們應該找了律師，知道r市礦業公司沒有這類的訴訟案件。另外，許波拿到的藍寶，有沒有驗證過，是不是真的。”

        “巧得很，”上官瀟扶住額上的毛巾，“就在我陪周闖闖出去的這天，老許拿到了貨，事后他跟我說，廠里驗過貨，是最好的皇家藍。但現在東西丟了，沒有辦法證實。”

        莊霏身子靠前，把一邊的頭發捋到耳后，另一邊海藻般的頭發有點蓬亂得垂到胸前，“你打入周闖闖的圈子，就是為了通過他的關系拿到貨。如果沒有許波，你會親自來。”

        “沒錯，”上官瀟稍一掙扎，坐了起來，頭靠在椅背上，毛巾還在額頭上，“如果沒有關系，個人根本沒有辦法拿到貨。但是老周還是不信任我，不然就不會在老許拿到貨就想辦法把我調開。不過，他們沒想到，其實吳隊已經找到了那個假客戶，王春。”

        “就是那個給許波匯款，中途又要回去的詐騙犯？”

        “對。吳隊抓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隔壁縣。這個人已經承認了，他是被人雇的，專門騙從r市礦業公司取到貨的個人分銷商。”

        “雇他的人，是誰？”

        “不知道。吳隊和他在回來的路上，被人撞了。兩個人都在臨縣的醫院，昏迷中。”上官瀟將毛巾取下來，“我剛才跟你告別，就是去了趟那里，局里的車，開得快，回來就吃了餃子，然后就中招了。”

        “喝水。”莊霏把玻璃茶幾上已經涼得溫度適宜的水推了推，心里驚濤駭浪，“吳隊，有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要看哪個方面，”上官瀟喝了口水，溫度正合適，不燙不涼，“身體角度，剛脫離；環境角度，不好說。不過好在他身邊還有一個部下。”他抬起頭，眼色清明不少，連臉上的紅暈也褪去一些，“吳隊是從c市過來，孟倩的案子，以及之前的那樁案子，都是吳隊負責。”

        “看得出來，你跟吳隊，不一般。”

        “他就像我的親人。”上官瀟放下杯子，眼簾抬起來，又垂下，“我在c市的那一年，如果不是他，可能我到現在，還是混混一個。可能真的會像老許一樣，希望有機會一夜暴富，卻不知道自己終是別人秤盤上的肉，待人宰割。”

        莊霏心里不是滋味。對上官瀟如此重要的一個人，在上一世，她卻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如他不知c市是他的第二故鄉一樣。

        “我到這里來，老許是第二個又被騙貨又被綁架的人，之前還有一個人，但是因為人不見了，沒有留下一點線索。還有，c市最早的那個案子，被害人也失蹤了，疑似綁架。”

        如果被綁架失蹤，那為何礦業公司的分銷銷售沒有欠款呢？

        因為職業道德，她不能吐露信息；但如果是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她如果知情不言，則是助紂為虐。她心里不能說不糾結。

        “本來這一次，我以為一定能抓到兇手，立案調查，這樣就可以把這樁涉及假珠寶的詐騙、綁架案查個清楚，也能為我們的玻璃供應商洗脫罪名。我們和天使投資下周就要在h市見面，而現在因為供應商暫停營業，我們還沒有準備出足夠的產品。”

        莊霏抬了抬眼，又不是只有一個供應商。她本能得覺得，他執著得要查這個案子，還有更深的原因。只是他眼下還不愿意說。

        還不愿意跟她說。

        “國內能做到我們要求的藍寶玻璃的，目前只有兩個公司，另外一個在h市，他們，是絕對不會和我合作的。”

        “為什么？”莊霏問道。

        “因為他們的大客戶‘宏氏智能驅動’的老板，原來是我的合伙人，宏嘉栩。”上官瀟冷笑一聲，“只要他不許，未來玻璃，不敢給我們供貨。”

        竟是錯怪他了。莊霏見上官瀟愿意跟她和盤托出，心里慢慢漾出一陣力量，把他和她的心之間佇立的高墻逐漸化解了，至少是最高的那些。

        成年人哪會不設防呢？但那些心防只要不高到讓你看不清見不到，便也無關緊要了。

        此時，他們坐在一起，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圍爐夜聊，用最松弛的姿勢，聊最緊張的話題。

        這或許，是他們現階段最好的相處方式了。

        “我已經好多了。”上官瀟站起來，轉了轉胳膊。

        “你還真夠厲害的，”莊霏也站了起來，“臉不腫也不起疹子，就發了會燒就扛過去了。”

        “相處多了，你就知道，我身體很好的。”上官瀟接口道。

        說完，兩位過度活躍的腦細胞都尋覓到了此話的另一種解讀。莊霏低著頭掩飾臉紅，上官瀟右手胡亂抓了下頭發，“那個，小莊老師，打擾了。好在不用麻煩你幫我收尸。c市會派人來，我去r市市區接應他們，再去找老吳，他就沒理由趕我走了。”

        “你不先離開？”莊霏的心跳地越來越快，“我認為你應該聽吳隊的話。他更有經驗，對局勢的判斷也更理智。”她突突得說完，看著上官瀟發愣的臉，補充道，“這是一個愿意深夜收留你的朋友的肺腑之言，望采納。”

        上官瀟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她忽然想起來，剛才他們在陽臺的時候，天上群星就是這樣明亮，但他們都沒有時間抬頭看一看。

        “好。”他笑了，眼睛彎彎。

        沒有說去，還是不去。

        莊霏沒有再說。哪怕是從前也一樣，他和她一樣，都有自己的主意。只要拿定了，沒有人可以說服，哪怕是對方。

        她不會覺得這是冒犯，只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擔心。

        何況他們現在，只是朋友，普通朋友。

        等上官瀟離開，莊霏幾乎沒有合眼，翻來覆去得。突然想起來昨天那輛車還在橋上，她撥開窗簾一看，天還蒙蒙亮，就迅速套上襯衣、西褲，背上雙肩包往外走。她一出樓道，發現阿明披頭散發得走在前面，看到她來，不好意思得一笑，“著急去趕工。連頭都沒梳。”她忽然想起什么，“小莊，我搭你的車吧。我們方總有急事讓我早去。”

        莊霏聳了聳肩，“抱歉，車子昨天被堵在山里的橋上了。”

        阿明吐了吐舌頭，“這也太危險了吧。得了，那打車吧。”

        他們倆正說話呢，忽然見樓梯間另一邊的房間也打開了門，卓亮從里面鉆出來，見到她們倆，也不驚訝，笑嘻嘻的，“打工人，早。”這時5點都不到，確實早。

        莊霏沖他一點頭，跟阿明一起進了電梯間，摁著電梯開門的開關，邊跟阿明說話，邊等卓亮進來，“這么早，這里恐怕打不到車。”

        “咱的車呢？”卓亮沒聽到莊霏剛才說的話。

        “堵山里的橋上了。”阿明替她回答。

        “啊？”卓亮想起昨天的電話，嘴巴一張一合的。莊霏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卓亮只能把話咽下。

        到了酒店門口，阿明邊把頭發一股腦束在腦后，嘴里咬著發圈，邊探著身子，“真沒車。感覺整個縣城的人都在睡覺。”

        卓亮揉了揉有點腫的眼睛，“你們有沒有聽到打雷的聲音，”他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他話音剛落，阿明和莊霏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了，那聲音像把地給砸開了一樣，伴著激起的飛砂碎石刮到風里。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幾個黑點嗖得躥到了他們跟前，轟隆隆的聲音幾乎要震破耳膜，他們都不自覺得捂上了耳朵。

        來人沒有停了摩托引擎的意思，他取下來頭盔，“李麗珍，去哪啊？哥哥送你。”

        卓亮冷冷哼了一聲，“周闖闖，誰是李玉珍！請注意你的言辭！”

        周闖闖動了動線條分明的下巴，向身后的小弟看了一眼，笑著，黝黑的臉上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齒，“喲，這豬頭，今天好啦。昨天看你那樣，差點給你抓豬欄里去。”

        后面的幾個小弟嘿嘿得笑了，周闖闖瞟了眼卓亮漲的通紅的臉，向莊霏揚了揚下巴，“小莊美女，我跟你說話呢。你長得跟走出畫報的李玉珍似的，我就常看走了眼，以為自己是到畫報里了。”

        卓亮，作為一個男生，深刻得知道周闖闖指的是那一類穿著清涼的畫報，決意發作。

        “你們是不是沒有車？我搭你們去廠里吧，我正好找我大伯，”周闖闖指了指后面的兄弟，“車也夠，一車載一個。”

        阿明往前走了一步，笑著，又半側臉看著莊霏，“這，可以嗎？不麻煩你吧，小周公子。”她一直在看手機，連著震動好幾聲，想來是方成孝急著催她。

        莊霏看出阿明的意思，而她自己今天也必須要盡早去礦業公司，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于是，在卓亮幾乎要冒煙的憤怒下，莊霏點了點頭。

        周闖闖興奮得將把手上的頭盔扔給莊霏，又露出白牙笑著對卓亮說，“美女都同意了，你一個保鏢發什么飚。”他看著卓亮往后走，吹了個口哨，“你一個大男人，怎么走得跟個娘們兒一樣慢。”他說完，后面的弟兄就炸鍋似得笑開了。

        周闖闖轉過臉，就看到莊霏冷若冰霜的眼神，跟大早上洗了個涼水澡似的。他清了清嗓子，“美女，請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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