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頭趟出門
第二天一早,林仙草進了垂花門,轉個彎,愕然看著眼前的阮姨娘。
還是一身亮麗的洋紅,胸前還是掛著長長的各種串,可那洋紅不閃,那珠串不動,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活力,抽的只剩軀殼,那股子燃燒著的火熄滅了,只余了一幅精致美麗的皮囊站在那里。
林仙草一下子就想到了畫皮,這會兒那鬼已經從皮里鉆出來了,那張美人皮就這么掛在自己眼前。
林仙草機靈靈打了個寒噤,不過關了半年多,何至于此?!
阮姨娘眼珠一格一格的轉過來看著林仙草,旁邊,小趙姨娘離她足有三四步遠,一眼看到林仙草,急忙指著自己和阮姨娘之間叫道:“仙草,到這里,這里,你在這里。”
林仙草小心的從阮姨娘身邊溜過去,阮姨娘的眼珠,又一格一格的跟著林仙草轉了過去。
林仙草迎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就趕忙低下頭,目光看在阮姨娘那涂的艷紅的朱唇上,用力擠了點笑容出來道:“好半年沒見阮姨娘了,阮姨娘還是那么好看。”
“別理她。”小趙姨娘拉了拉林仙草,聲音不大可也不小的嘀咕道:“裝成這幅樣子嚇誰呢,咱們都別理她。”
林仙草剛要說話,王姨娘一路小碎步緊走趕過來,一抬眼看著阮姨娘,直嚇得連往后退了兩三步,雙手握著胸口,驚駭的看著阮姨娘,呆了片刻,才緊貼著欄桿挪過阮姨娘,站到了小趙姨娘前頭。
小趙姨娘忙轉頭和王姨娘殷勤搭話道:“嚇著了沒有?剛才把我也嚇壞了……”
“噤聲。當在自己院子里呢?”孫姨娘斜著王姨娘和小趙姨娘,不客氣的訓斥道。
王姨娘從眼角對著孫姨娘斜看回去,用帕子按了按嘴角,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小趙姨娘忙住了聲,規規矩矩的垂手站了回去。
小丫頭打起簾子,眾姨娘依次進去上房磕了頭。
王妃打量著阮姨娘皺眉道:“昨兒孫姨娘跟我說你,我還當她大驚小怪,看你這樣子,她倒沒說錯半分,不過抄了半年經文女戒,就把你煎熬成這樣了?你做出這幅樣子,想給誰看呢?”王妃的聲音越說越嚴厲。
阮姨娘兩只手痙攣般緊揪著帕子,面容卻更加呆怔,仿佛沒聽懂王妃的話。
林仙草站在阮姨娘對面,憐憫的看著她。
小趙姨娘從后面猛的推了她一把低低道:“你傻啦?還不趕緊謝罪!”
阮姨娘被推的舞著手撲跌在地,忙手腳并用挪了挪,五體投地,連磕了幾個頭。
王妃厭惡的擺手道:“行了行了,下去吧,看你這樣子就讓人厭氣。仙草也禁了半年足,你看看,象你這樣了?行了行了,下去下去。”
旁邊婆子上前,連拖帶拉著阮姨娘出了屋。
王妃氣惱的呼了口氣,轉頭看著眾人道:“我就說,這蠻夷就是蠻夷,再怎么著也教化不出來。你看看,倒象咱們怎么折磨她一樣,也是個賤貨,離了爺就不能活了。”
王妃重重’哼’了一聲,接著道:“算了,跟個蠻子惹氣也犯不著,說正事吧,這眼看著進臘月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多的忙不過來,寧姨娘那頭,你們就多替我去看看去,都別偷懶,寧姨娘是個心細思量多眼淚多的,你們多去陪她說說話、開解開解她,這是一件。
還一件,觀音院慧音大師邀我臘八那天去浴佛,這事我跟爺說過了,這是好事,那天就一起跟著去沐浴沐浴佛光吧,都回去準備準備。”
林仙草正聽的心不在焉,耳朵里掛到要全體出動到觀音院看浴佛,精氣神一下子就上來了,天哪,能出府看看了!
林仙草興奮的也顧不上想阮姨娘的事了,反正回頭那位爺過去滋潤幾趟,也就緩過來活氣了。
到觀音院看浴佛,也不知道王府離觀音院遠不遠,離的越遠越好,最好穿過整個京城,大街小巷走遍了才到,自己正好看個遍。
林仙草興奮的在屋里連轉了七八圈,撲到炕幾上端了碟點心,一溜煙往后園找吳婆子打聽往觀音院路上和觀音院的情形去了。
林仙草從來沒有這么急切的盼過哪件事,哪個人,她簡直沒辦法形容自己這份急切和渴望,所謂的度日如年,大概就是如此。
屋角的那只滴漏,那水滴,半天,不,一天也滴不下來一滴,時光好象被什么東西定住了,粘住了,從原來的飛跑,變成了現在的一動不動。
林仙草蹲在滴漏前檢查了無數遍,那個滴漏,簡直就是一大塊紅銅塊,銅塊砸成個細長的桶,桶底穿了個洞,裝了水往下滴,這么簡陋的東西,想壞都沒地方壞啊。
好不容易熬過一天,到了天黑,林仙草早早就躺到床上,閉著眼睛準備立即睡著,睡覺最好,一閉上眼睛,再一睜開,一夜過去,離臘八就又近了一天。
可期盼太過的時候,這睡覺上頭就要事與愿違,從不知失眠為何物的林仙草,眼睜睜的失眠了。
天一落黑就躺在床上,可翻來覆去,攤了幾十筐煎餅,又數了無數只羊,剪了羊毛,織成了布,賣了布掙了錢又買了羊,那眼睛還是睜得溜圓。
從前幾乎天天早出晚歸,到處奔波參加招聘會、面試,做輔導,那個時候,怎么沒覺得能時常出去走走是大福氣呢?
日子總算熬進了臘月,熬過了初五、初六,熬過了初七晚上。
初八半夜,林仙草就醒了,再怎么也睡不著了,干脆爬起來,細細梳洗了,換上多少天前就挑好的一身灰藍衣裙,取了銀灰織錦緞面白狐斗篷放在炕上,端坐在炕上抿著茶,耐心等待天亮。
天光大亮,吃了早飯,林仙草帶著小桃到了二門里,從大門往里,車子長長、長長的排出去極遠。
林仙草歸到姨娘隊伍里,等著柳嬤嬤等人安置分派上車啟程的事。
最先一輛,自然是王妃的車子,王妃車子后頭跟著幾輛小車,坐著春蘭等幾個大丫頭和二等小丫頭,之后是周夫人的車子,再往后是趙姨娘、孫姨娘等人的車子,除了做月子的寧姨娘,王府里的女眷,這回是全體出動了。
林仙草端坐在小小的車子里,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車子撲出去又晃回來,過了道坎,這是出了二門了,林仙草又靜等了片刻,往窗戶邊挪了挪,小心的將簾子掀起條縫,往外看去。
車子旁邊,是一排一身靛青綢衣裙的婆子,昂著頭,跟著車子緩步前行,婆子外面,是一排錦衣小帽、干凈利落的家丁護衛,再往外,就是一堵雪白高大,頂著青黑瓦片的圍墻。
林仙草貪婪的看著車外的圍墻和圍墻之上那一絲藍天白云。
那墻仿佛走不到盡頭一樣,走了好長好長時候,那墻總算沒了,護衛外頭,顯出店鋪、人家和來來往往的活人來。
林仙草興奮的幾乎要尖叫出聲,下意識的想把簾子多掀開些,甚至想要探出頭去。
小桃嚇了一跳,急忙從后面拉著她道:“姨娘想干什么?快放下簾子,要是讓外頭的嬤嬤們看到了,回去就得領罰,連我都有不是。”
“我知道,她們看不到。”林仙草沖小桃擺著手,卻不敢再多掀開車簾子,只透過那條極細的縫,繼續往外看。
人群中,男人居多,可女人……竟然也不少。
有家鋪子門口,一個胖大的女人直著眼睛看著自己這一行車駕,還有個女人,裙子掖了一半在腰間,挑了擔白菜,擱在路邊,一邊擦汗一邊看著這邊,有幾個衣飾鮮亮的小娘子,擠在一處,點著這邊又說又笑,還有個女人……在喂孩子!天哪,就坐在店鋪門口,掀著衣襟喂孩子!
林仙草一陣目眩,天哪,這是哪里啊?
“外頭,居然有……好多女人在街上。”林仙草放下簾子,暈頭暈腦的看著小桃道。
小桃奇怪到無語的看著林仙草,“這有什么奇怪的?女人就不能上街了?我沒進府當差前,也常出去玩。”
“不是說女人深居內宅,不出二門的?”
“瞧姨娘說的,那是咱們這樣的高門大戶,象姨娘這樣的身份,當然要深居內宅,姨娘也是跟著爺從北邊一路回來的,怎么還說這樣的話?”小桃鄙夷不屑的看著林仙草道。
林仙草壓根沒功夫搭理小桃話里話外的不敬,只顧掀著簾子,一絲也不愿落下的看著外面,直到車子進了觀音院,外面又是一堵紅瓦黃墻,林仙草才放下簾子,長長呼了口氣。
外頭的世界真是精彩!
林仙草跟在小趙姨娘后頭,一排姨娘,穿著只是顏色不同,別的都一樣的織錦緞面白狐里斗篷。
姨娘隊伍里,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周夫人,雖說她的斗篷是緙絲面,可行動間,不時翻出來的,依舊是白生生的狐貍毛皮。
只有虛扶著春蘭的手,儀態萬方的走在人群最前面的王妃,穿著件紫紅緙絲面貂皮斗篷,一步步上臺階時,輕輕往后甩著斗篷,那斗篷一角掀開,亮的如同一汪水般的紫黑貂皮往后翻開,閃的周夫人眼睛痛。
周夫人死盯著前面那時隱時現、耀眼刺目的貂皮斗篷,伸手拉著斗篷緊裹住自己,冷著臉,端莊的上了臺階。
林仙草遠看著周夫人,心里惋惜不止,那斗篷裹的太緊,生生把個仙女裹成了凡夫俗子棕。
慧音大師雙手合什迎在門內,王妃站著和她寒喧了幾句,兩人說著話兒,并肩往院內進去。
周夫人垂著眼簾,落后兩步跟著,她后面,趙姨娘又落后了三四步,到林仙草這里,根本就看不清前面的動靜了。
林仙草跟在小趙姨娘后頭,在旁邊成群的丫頭婆子們的虎視耽耽中,謹小慎微,規矩到連眼珠都不亂轉一下,反正就是座尼庵,這會兒早凈的一個外人沒有,也沒什么好轉眼珠看的。
慧音大師讓著王妃進禪房去喝茶,春蘭、秋菊一左一右侍立在禪房門口,竟是將周夫人就那么攔在了門外。
周夫人鐵青著一張臉,緊裹著斗篷站在廊下,從趙姨娘起,一群姨娘就只好站到院子里了。
林仙草直站的小腿肚都冰涼了,王妃才和慧音大師說笑著出了禪房,往前面正殿行浴佛禮。
這一場熱鬧佛事,林仙草被擠在最后,除了一堆錦繡斗篷和滿頭珠翠,別的竟是什么也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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