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四年前的今天,周云晗的生命連同清淺溫柔的笑意被永遠定格。
在秦妤安的記憶里,她和全天下大多數母親一樣,溫柔而堅強,簡單也平凡。
若要歸納她短暫的一生,撇開長大成人之后雞毛蒜皮的家長理短,或許也不過半頁。
出生于江南古鎮——
聽瀾。
待人溫柔善良,滿腹詩書才情,二十二歲時不顧家里反對,嫁給同鎮一窮二白的秦林,婚后得一女。
在她二十五歲的時候,秦林外出從商。短短幾年,事業風生水起。夫妻恩愛不離,家庭幸福美滿,惹得旁人艷羨不已。
可好景不長,幾年后,大型經濟危機波及國內市場,秦林投資失敗,公司慘遭破產,人生重新跌落谷底。
都說由奢入儉難,見過了大世界的燈紅酒綠,秦林又怎甘愿回到原來的裊裊炊煙。
溫文爾雅的表象底下是經不起失敗只能靠酗酒賭博來迷醉自己的懦弱本質。
更為可怕的是,他自私自利地將所有因自身無能而帶來的種種不甘都朝著家人傾瀉,輕則惡語相向,重則拳腳相加。
周云舒多次提出離婚被拒。
不久后,溺水身亡。
年僅三十七。
那一年,秦妤安剛滿十五歲,對于死亡一詞概念的最初理解悉數來自影視和書籍。
她甚至都不是很明白,為什么一張簡簡單單的白布往母親臉上一蓋,就讓她以后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時刻永遠留下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白。
面對驟然降臨的生離死別,她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沒有用。
天崩地裂之下,悲傷無處棲息。
于是她自欺欺人,堅信母親的離世是一場恐怖的夢魘。
既然是夢,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
她不聽勸阻,沒日沒夜地給母親的號碼打電話,發短信,費力營造母親還在的假象。
可隨著她慢慢長大,失去母親的這個事實越來越鋒利。現實殘忍又絕情地撕開假象,被迫讓你接受它想要你歷經的苦難。
那個熟悉的號碼里面,最新的回信卻還是五年前的八月份。
內容也稀松平常——
安安,你放學回家把自己的衣服收拾一下,媽媽等會回來帶你去舅舅那里。
15歲的秦妤安在下課期間收到這條短信時,甚至還有幾分終于要離開父親的雀躍。
她怎么也想不到,意外會來的那么猝不及防。
甚至于好多個月后,她都沒能想清楚,明明什么都沒有變化啊。
路上依舊車水馬龍,街上還是人潮洶涌。
她依然能在上學的途中碰到同是背著書包一蹦一跳的學生,也能偶爾遇上西裝革履行色匆匆的上班一族以及公園石桌閑坐著旁沐浴陽光的老人。
明明什么都沒有改變,
但她那么好那么好的媽媽,怎么就突然沒有了?
旁人心疼她的遭遇,紛紛勸慰,說生老病死是常態,說時間會撫平傷痛,讓她節哀。
可她心知肚明,時間撫平的從來不是傷痛,它只是修飾好表面的疤痕。
而且最為可怕的是,它負責修飾,卻不負責治愈,于是傷口表面完好,內里腐爛。
這時候,別人再次勸慰,你就只能笑。
不然能怎么樣呢?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沒有什么人,能一直去聽你哭訴那些“無關痛癢”的悲傷。
青山,暴雨。
四周都彌漫著的濕重味。
秦妤安喘著氣,盡力平復莫名席卷而來的眩暈和惡心。
墓碑前,漫天雨霧下。
她的膚色白到幾近透明。
久久看著照片里的母親,她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么,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卻什么也沒說。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扶著發麻的膝蓋顫巍巍起身,睫毛上綴著的將落未落的雨滴終于滑下。
“媽媽,我最近過得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再次看向照片,秦妤安用力眨了下眼,淚珠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茫茫然的天地間,入骨的寒意張牙舞爪襲來,寸寸割心。
她終于無聲地哭了出來。
媽媽,我一點也不好。
我很冷。
你為什么不抱抱我。
晚上八點,九星灣。
江遠看了眼窗外的大雨,心緒不寧地在客廳來回踱步。
楊嬸從旁路過,憂心道:“外頭這么大的雨,她還沒回來啊?小姑娘在外面不安全。也不知道帶沒帶傘,她說了什么時候回來了嗎?”
相處了一個多月,她是真心疼愛秦妤安,絮絮叨叨個不停。
江遠垂下眼瞼,語氣沒有什么情緒:“帶了傘,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您就沒問問她去哪了?】
楊嬸瞪大眼睛,在江家干了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主人家的事輪不到她多嘴的,所以她按捺住沒說,可她又實在是擔心,只好在心里默默念叨,帶上幾分責怪的口吻。
“她不說。”
更不想他問,
他知道的。
江遠挫敗地閉了閉眼。
哪怕聽不見她的心聲,可她今天早上的表現實在明顯。他不過是問了句“怎么起的那么早”,她就整個人如臨大敵,,生怕他繼續追問。
面對她那樣抗拒而且如履薄冰的眼神,江遠根本沒法繼續問下去。
雷聲大作,轟鳴不絕。
楊嬸坐不住了,她斟酌著提議道:“要不,打個電話吧?”
江遠指節微緊,什么話都沒說,直接從口袋掏出手機。
“嘟嘟……”
“嘟嘟……”
響了很久那邊才接通。
“喂?”
秦妤安聲音很空,說的也慢,磕磕絆絆說不清晰,“你,你是……誰呀?”
握著手機,江遠眉頭緊皺:“是我,江遠。你喝酒了?”
“呀。”電話那頭的秦妤安吃了一驚,分不清場合和人物,像小孩那樣語氣帶了滿滿的好奇,“你……怎么知道的呀?你也想喝嗎?”
“你在哪?”江遠唇線僵直,語氣徹底冷了。
“我啊。”她停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我,我在店里,在山腳下的店里。”
江遠深吸一口氣,沉了聲音:“你先把手機拿給店老板。”
夜已深,南城市北郊山下的一家飯店門口,急剎車的聲音劃破寧靜夜色。
車還未完全停穩,門從內打開。江遠彎腰下車,沒撐傘,徑直朝店里走去。
這個時段,這個地點。
店里除了老板和最左邊靠窗的角落里醉的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外,沒有其他人了。
看到她乖乖趴在桌子上,江遠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一半。
快步走近,他目光掃過桌上的空酒瓶,眉心緊蹙。
“秦妤安。”
俯身,視線與她平齊,江遠一字一頓地喚她的名字。語氣很沉,像窗外的雨,帶著涼意。
一旁的老板倒是見怪不怪,她這店開在墓地附近二十多年。
來店里用餐的,無論男女老少,多的是借酒消愁的人。眾生皆苦,尤其在親人離世天人永隔的時候,那更是苦不堪言。
她幾步上前邊收拾桌上的餐盤和酒瓶,邊對著江遠說:“是女朋友吧?小姑娘今天喝了不少酒,你一會兒回去給她熬點醒酒湯,要不明兒一早醒來準頭疼。”
見江遠點頭,老板嘆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什么,擦完桌子就默默離開了。
大大的座椅上,秦妤安喝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眶也通紅,目光定在空氣中的某一處。
但是沒有哭。
店內燈光溫柔投落,在她的眼瞼下暈出一層淡淡的弧影。
她安安靜靜地坐著,像剛剛出生的小奶貓,瘦瘦小小,不動也不出聲。
應該是醉的迷糊了,聽到有人叫她名字,她先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然后又發現了這聲音很熟悉,這才轉了轉眼珠,頭也下意識地微微前傾,似乎在努力分辨來人。
兩人距離瞬間拉近。
面對她近在咫尺的眉眼,江遠扯了下嘴角,輕輕抓住她的手腕,不躲不閃。
距離再次拉進,很快兩人鼻尖相碰,時間和空氣極緩慢地流動。
瞳孔里是她醉酒后微紅的臉,江遠只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半拍,差點維持不住面上的表情。
就這樣默然不語,頭靠頭保持了一會兒,秦妤安大概是覺得有些癢。
她眨了眨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像蝴蝶撲扇的翅膀那樣輕輕顫動。
萬籟俱寂,秦妤安凝視了他半分鐘,像是終于認出來了,醉醺醺地朝他笑:“江遠!”
和以往一樣,酒窩淺淺,笑意明亮而澄澈。
看上去是在笑。
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江遠眼里有復雜的情緒在涌動。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笑。
在他面前,她仿佛一直都是這樣,燦若驕陽,走到哪都向著光。
可是當這雙總是含著笑意、澄澈又漂亮的眼睛明明盈滿淚卻不肯落下,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望向他的時候。
他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難以言狀的難過,有著千萬斤的重量。
長長的寂靜中,江遠伸手,覆上她的眼睛。
嘆息一聲,他緩緩開口:“我在。”
這句話像是瞬間解開了什么魔法封印,秦妤安嘴角彎起的弧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消失,抿成一條直線。
半響,她才啞著嗓子哽咽著開口,好委屈:“我不想哭,可是我忍不住。”
彎腰,江遠半蹲在她面前,手未移開。
“沒關系,在我面前,你不用忍。想哭就哭吧。”
話音未落,便有溫熱的水滴沿著江遠的指縫滾落下來,燙得他掌心微微震顫,連帶著手指也在顫。
將人帶進懷里,他依然捂住她的眼。另一只手放在她背后,一下一下地溫柔拍著。
她哭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掌心里的眼淚越來越多,江遠
擰眉,無所適從地低下頭。
捧著她的臉,他用指腹一下一下擦拭掉她臉上的淚珠。
過了好久好久,眼淚才終于沒再源源不斷地滾落。
江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見秦妤安哭成這個樣子。
哭得他束手無策。
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他低聲問:“我們回家好不好?”
“嗯。”
脫下外套緊緊裹在秦妤安身上,江遠將她抱起,闊步而出。
外頭雨勢漸小,夜風攜帶細雨拂過,觸感微涼。
懷里的人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進他胸口,嘟嘟囔囔時還帶著哭完之后濃濃的鼻音。
“江遠,我困。”
像小孩在撒嬌,聲音很軟。
江遠垂眸,拍了拍她的背,自語般輕聲說:“睡吧,我帶你回家。”
雨霧朦朧,襯出他眉梢眼角無盡纏綿的溫柔。
回去的路上,整座城市都被夜色籠罩著。
車子平穩駛入市中心,窗外掠過的街道,高樓聳立,燈火通明。
車內空間較為密閉,秦妤安坐在副駕駛座上有點難受。
腦子里暈乎乎地,意識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出口。她只能把頭靠在車窗上,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東西那樣,閉上眼睛極力忽略醉酒后的難受。
等綠燈的間隙,江遠看了她一眼,伸手摁了下旁邊控制車窗的按鍵。
因為她喝了很多酒,他怕她吹了風頭疼,所以只是把后座的車窗降下來一點。
涼風習習,秦妤安動了動,仍是難受地皺緊眉頭。
正好是綠燈了,江遠按壓下心里的躁意,踩油門加速。
一路上,車鳴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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