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推移，暑意漸退。各大高校的開學日期臨近。

        秦妤安搬來九星灣的時候只有兩個行李箱。住了一個多月，行李呈現爆炸式增長，完全不是兩個小箱子就可以容納的了。

        所以這幾天一有空閑的時間，她就慢慢收拾行李。

        江遠有提過讓她開學后繼續住在九星灣的事，她自己潛意識里也是這樣想的。

        但是他們兩人也都很清楚，以目前來說這不太現實。其一，南城大學明確規定了大三以及大三以下的學生如果要申請走讀，必須上交申請書并且要有家長親筆簽名。

        其二，九星灣離學校也比較遠。秦妤安早八的課多，就算每天有江遠接送，所耗的時間也是不容小覷的，更別提還有堵車這種經常會發生的小狀況。

        先把和江遠一起買的小物品包裝好放進行李箱，再將換洗的衣物一一折好放入收納袋里。

        忙活了大半天，今天的整理總算告一段落。

        拉起行李箱拉鏈將它放倒一邊后，秦妤安走到客廳去倒水喝。

        才喝了一口，桌上的家庭電話就響了。她拿著杯子踱步過去，一邊懶懶地盤腿靠在沙發上，一邊接通電話。

        “您好，請問是江遠江先生嗎？這邊是九星灣門衛室。”

        門衛室？

        秦妤安輕輕蹙了蹙眉，坐直身子：“不好意思，江遠他去上班了，請問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有位叫秦林的男士說是來找江先生的，但是他沒有通行證。按照規定，我們這邊是不敢直接放人進去，所以想聯系江先生確認一下。”

        秦妤安倏地站起來，手里的水沒拿穩，垂直落在地上。里頭的水全漏到地毯上，染濕一大片。

        只是此刻，她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門衛的話像個驚雷一樣，一下一下地往她腦袋上劈。

        秦林。

        他怎么會找上江遠？

        他們私下見過了？

        不敢細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何種心情走門衛室的。

        “安安！”

        門衛室外，秦林見秦妤安出現，連忙招手示意。

        和那次在超市不一樣，他在這回應該打扮過，胡茬也剃了，穿得也人模狗樣。

        只是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污濁不堪。

        “我說了吧，我女兒住在里頭，你們非攔我，真是沒有半點眼力見。”

        他瞇著眼朝門衛示威，整個人被利欲的黑霧纏繞，虛榮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跟我出去。”

        按捺住脾氣，秦妤安冷著聲開口，不帶一絲情緒。

        “出去干嘛？”秦林搓了搓手，目光緊緊鎖定在她身上，咧嘴笑道：“不請爸爸去家里坐坐？”

        秦妤安看得心里一陣犯嘔，索性移開眼。

        這么多年，她不止一次感到困惑。

        為什么世界上會有秦林這樣的人存在呢？

        自私、虛偽、懶惰、貪心。

        那么多的惡居然可以在一人身上盡顯無疑。

        忍著怒意，她加大音量，幾近嘶喊：“我讓你跟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你怎么和爸爸說話的！”秦林覺得很沒面子，弓著腰向幾個門衛嘿笑幾聲，然后指著秦妤安強調道：“這我女兒，知道吧。”

        幾個門衛眉頭皺得很深，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也算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們對秦妤安印象還挺好的。

        這姑娘帶著點書香氣，漂亮愛笑，性格又溫柔。懂禮也懂得尊重別人。平常出入小區的時候都會和門衛室打招呼，謝謝不曾離口。

        今天秦林擅闖小區并聲稱自己是秦妤安的父親的時候，他們幾個在門衛室值班的人都是嗤之以鼻的。

        撒謊也得有個譜啊。

        這喝了幾兩酒醉成這樣。

        哪成想，還真是父女！

        雖然說是別人的家事，但看秦林的樣子，幾個人都擔心會出什么事問題，其中一位個子比較高的門衛上前問了句：“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

        秦妤安搖搖頭。

        尷尬又愧疚。

        她朝他們認認真真鞠了個躬道歉，語氣誠摯：“給你們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幾個大男人哪見過這陣仗啊。

        小姑娘背脊筆直，眼眶紅了一片忍住沒哭，朝他們鞠躬，標準的90度。

        看得人莫名鼻酸。

        盯著氣氛怪異的父女倆多看了幾眼，門衛們連連擺手：“沒事，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有事喊我們，別硬抗。”

        睫毛顫了顫，眼淚滑落，秦妤安抹了把臉，點頭，和秦林一前一后出了小區。

        走了一小段路，秦妤在一棵樹下停住。

        和秦林保持一定的距離，她強壓著內心的厭惡淡淡道：“你什么時候找的江遠。”

        “一個星期前。”秦林諂媚又滿意地挑眉：“你這男朋友很不錯啊。”

        笑成一團的丑陋面孔讓秦妤安心底涌上一種說不上的惡心。

        她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你向他要了多少錢？”

        “不多。”秦林搖頭晃腦思考了會，賊眉鼠眼道：“幾十萬吧。你男朋友有錢，不差這點兒。”

        沉默著閉了閉眼，秦妤安氣極反笑：“你就是一個畜生！”

        被人指著鼻子罵，秦林臉黑下來。

        上前一步，他高揚起手，猛地甩了秦妤安一巴掌，怒不可遏道：“你一口一個畜生罵誰呢？我看你就是很久沒被教訓，皮癢了！”

        秦妤安下意識要躲，卻因為距離過近，沒躲開。

        和以往每一次被扇耳光一樣，腦袋和耳朵都在轟鳴，嘴角也陣陣發麻。

        秦妤安維持著被打的姿勢很久，竭力想忍住情緒。

        秦林還在火上澆油：“你媽就是這么教你的？沒有一點教養！”

        稍側過頭，秦妤安握緊了拳頭，好不容易調整好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緒徹底崩潰。

        她死死盯著秦林，眼中赤紅一片：“你閉嘴！你根本不配提我媽媽！”

        咧著嘴，秦林神經質地笑了下，表情猙獰又可怖：“我怎么不配了？她可是我名正言順娶回來的老婆。就算死了也還是我老婆！”

        怒氣拼了命的往上涌，秦妤安惡狠狠瞪他：“殺人償命，你為什么不去死！”

        聞言，秦林臉上的肉抖了一下，陰下臉警告道：“不要亂說話，什么殺不殺人，警察不是說了嗎，你媽那就是意外落水。”

        呵。

        扯了扯嘴角，秦妤安聲音無比尖銳地譏諷道：“是不是真的意外，你還不清楚嗎？”

        “不是意外還能是什么！”

        秦林臉色變了，硬著頭皮反駁：“她自己沒站穩才掉到河里的，跟我可沒關系。”

        唇抿成一條直線，秦妤覺得反胃，像看著一個死物一樣看著他：“她那天是去見你。”

        “放屁，我那天根本沒有去河附近。”秦林翻了個白眼，滿是不屑：“說我殺人，你有證據嗎？”

        睫毛顫了顫，秦妤安看著他，字字帶刺：“秦林，你真的以為那塊地方沒有監控就一定安全了嗎？”

        “你是不是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證據叫人證。”她步步緊逼，一字一頓：“那天有幾個逃學的初中生看見了。”

        被她陰測測的語氣驚到，秦林往后退了兩步，眼神有些猶疑。

        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自顧自回憶道：“那地方怎么可能會有人？我走的時候明明沒看到。”

        秦妤安站在原地，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久久說不出話來。

        原來真的是他。

        哪怕很久以前就已經隱隱有了猜測，可一切塵埃落定的這一刻，秦妤安仍覺得五雷轟頂般的慘烈。

        她在詐他。

        沒有監控，也沒有人證。

        母親的尸體被打撈上來之后，只有她不相信失足落水一說，堅持要報警立案。

        結果因為種種原因導致的證據不足而無法定罪。

        這么多年，一直如此。

        江遠回來的時候是下午六點。

        換了鞋，他問正在客廳忙活的楊嬸：“她呢，出去玩了？”

        “沒，在房間睡覺。我瞧著她心情好像有點不好。”楊嬸搖了搖頭。

        這個時間點睡覺？

        江遠不由蹙眉，快步走到秦妤安房門口敲了敲門。

        半天沒人應。

        沒再猶豫，江遠轉動門鎖進去。

        里頭沒開燈，拉緊了窗簾，光線昏暗。

        因為他開門的緣故，客廳的燈光傾泄而入，爭先恐后涌進的光亮驅散一小半的昏暗。

        光影的邊緣處，秦妤安雙手環抱住自己安安靜靜坐在床腳，下巴擱在膝蓋上，垂眸不知在看什么。

        江遠走近，注意到她不太對勁的神色。他腳步放緩，蹲下身揉了揉她的發頂，問：“心情不好嗎？”

        睫毛輕顫，秦妤安緩慢抬頭與他平視，像要把他看透一樣。

        “怎么這么看我？”

        說未說完，江遠的視線凝在她微微紅腫的側臉上，神色大變：“誰打的？”

        臉上被打的地方還帶著火辣辣的灼燒感，秦妤安卻渾然不在意，盯著他，冷靜地陳述：“你見過秦林了。”

        江遠一滯，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聲音結了層冰：“他打的？”

        “他怎么敢找上你。”

        每個字都咬得很重。

        秦妤安搖頭，臉上沒什么情緒，說話的語氣也毫無溫度：“他是來找你的。江遠，你為什么不和我說你見過他了。”

        “先不聊這個，我去拿東西給你敷下臉。”沒敢用手碰她，江遠的眼睛像是淬了火星。

        “不用了。”拉住他的手，秦妤安阻止他離開的動作，追問：“為什么要給他錢？”

        江遠眉心一跳。

        他聽得見秦林的心聲，自然知道秦林貪欲極重，自私又愚蠢。

        他大可以直接趕走秦林，不予理會。可如果這樣做的話，秦林必然會去找她，所以他必須要讓秦林纏著他。

        江家這么多年能在陰謀詭計的周旋中屹立不倒，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廝殺出一條血路來。無需多言，背地里的手段定然算不得干凈。

        他未從商，家里人也不會讓他親手沾染這些計謀和陰險。

        可生活在紙醉金迷之地，周邊多的是心懷鬼胎的豺狼虎豹。耳濡目染之下，那些陰狠冷冽的行事作風他多少也能學到些皮毛。

        給錢是為了引秦林入局。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他要替她，徹底解決這條藏在暗處的毒蛆，永絕后患。

        “對不起。”

        看著她，江遠不動聲色地收斂起滿身的陰郁，道歉并解釋：“我怕你擔心。如果給他一點錢就可以讓他不來煩你，我覺得這很值。”

        “值不值不是這么算的！”

        秦妤安閉了閉眼，急急地喘息了幾下，苦笑道：“秦林這個人貪得無厭，就像一個無底洞，根本填不滿。你給了他這一回，他以后就會一直纏著你了。”

        盯著秦妤安的眼睛，對視幾秒后，江遠的語氣平淡：“我知道，我不怕。”

        聞言，秦妤安雙手抱膝，指甲用力地掐入掌心。

        她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什么情緒，

        半晌后，才說——

        “我怕。”

        ……

        “就算有人看到了又怎樣？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能拿我怎么辦。”

        ……

        “你很喜歡江遠？他好像還是一個醫生吧。你說，我要是去醫院找他拿錢，別人會怎么想。”

        ……

        “我今天來這里找他，算是給了你面子。如果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什么好怕的，反正最后難以收場的肯定不是我。”

        ……

        今天白天，秦林離開前，說的那一大段話，字字句句都是有恃無恐的威脅。

        驚愕之下，秦妤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一刻的絕望。

        當你好不容易跨越重山窺見天光，卻恍然發現——

        光里有深淵。

        萬丈巨口，陰森至極。

        她太清楚了，秦林的話不是在開玩笑。

        他真的會這么做。

        她永遠也忘不了秦林當年賭博欠債后是如何糾纏舅舅一家的。

        他在舅舅的工作的地方舉橫幅，坐到過道上撒潑打滾，編造謊言惹得旁人指指點點。

        最后，舅舅因此被辭退，失業在家。而秦林，僅僅是因為擾亂社會治安而被拘留了幾日，出來之后更是變本加厲。

        那時，她因為母親意外離世而休學在家。

        秦林就去學校蹲守周之言，甚至去糾纏周之言身邊的同學。

        報警了也不怕，與他而言不過關個幾天，他很快就可以出來繼續糾纏，最后逼得舅媽忍無可忍丟給他一大筆錢才算完。

        拿著威脅來的錢，秦林成天逍遙法外，活的瀟灑自在。而舅舅一家，經歷失業，休學，顛沛流離。

        看見他們被逼成這樣，她愧疚的要命，每天都在瘋狂的自我否定，否定自己人生的所有價值和活下去的全部意義。

        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存在，只象征著數不盡的麻煩。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她不應該依賴任何人的，最好的結果，就是秦林同歸于盡。

        拿刀，用火。

        她謀劃了兩次，都沒能成功。

        秦林很快察覺了她的意圖。

        每一回，都是扯著她的頭發破口大罵，一陣拳打腳踢后，又拿著最新‘搶’來的錢逃跑。

        后來日子一成不變的過去。

        周之言轉了學，被舅媽送進了封閉式管理的學校舅舅重新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

        傷口在痊愈。

        被抓禿的那一塊頭皮也慢慢長出新的頭發。

        可刺骨的疼痛還在，她每天都會看著母親的照片哭泣。

        所有的情緒，一點點累積，直到身體這幅破敗容器已經完全接納不下去了。

        她才沉默著回到了先前一家三口住過的房子里，回到那個已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去結束自己的生命。

        最后也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她居然被救了回來。

        舅舅心疼妹妹唯一的女兒。

        所以哪怕有秦林這個威脅在，哪怕妻子為此憤憤不平甚至家里時不時就會發生爭端與謾罵，他也不計前嫌，一意孤行地選擇收留她。

        可也正是因為有了她這么個負擔和拖累，這么多年，舅舅一家不停的在搬家，為了躲秦林，為了求得安穩。

        再后來，秦林漸漸沒有了蹤跡，她考上大學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一切好像都恢復了正常。

        她可以像其他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擁有一個平靜而安寧的大學生活。

        那也只是好像而已。

        從前一段時間在超市看到秦林的那一刻起，秦妤安突然就深刻的意識到——

        秦林從始至終都是懸在她頭頂的一把鐮刀。

        它沒有消失，也沒有變鈍。

        它在緩慢地，緩慢地下落。

        而她無處可逃。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那么快。

        她一直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秦林找上了江遠。

        撕破了她自欺欺人的所有美好幻影，暴露出她避之不及的那些血淋淋的現實，將一切的污穢和惡意重新搬上臺面。

        秦林早已沒有人性可言，為了要錢，他什么都做的出來。今天是來九星灣鬧，隔了幾天，他就會去醫院鬧。

        這是他一貫的手段。

        那些過往歲月里她和舅舅他們曾經歷過的流言蜚語，她害怕會原封不動的發生在江遠身上。

        他干干凈凈的，端坐于藍天白云之上，是她不容褻瀆的太陽和月亮。

        不應該。

        也絕不能。

        因為她而沾染分毫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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