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下雨又加上堵車。
顧之霖趕到酒吧的時候,時間有點晚了。
不同于外頭的凄凄冷冷,酒吧內部燈光昏暗迷離,四處都是重金屬樂器的敲敲打打。
氣氛高昂,人聲鼎沸。
顧之霖掃視了全場一圈,很快在吧臺的角落里找到人。
說起來酒吧這事兒,今兒接到江遠電話的時候,他也覺得稀奇。
這可不是別人。
江遠,自制力驚人的江大醫生,居然主動約他出來喝酒,這可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事兒。
嘴角的弧度玩味,顧之霖走過去,挨著江遠坐下,拍了拍他的手臂:“怎么了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分神看了顧之霖一眼,江遠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酒就喝酒,哪來那么多廢話。”
音樂節奏極快,鼓點瘋狂敲擊耳膜,五光十色的燈光一閃一滅,照的江遠半張側臉忽明忽暗。
顧之霖細細打量了他半響,算是看出什么了,勾唇問道:“你心情不好不會是因為那個‘秦妹妹’吧?”
江遠沒說話也未否認,眉眼間的情緒很淡,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顧之霖在情場浪蕩多年,哪能看不出來江遠眼里滿滿的失意。
震驚之余,他頓時幸災樂禍起來:“吵架了這是?按理說不應該呀,‘秦妹妹’多溫柔一個人啊,你和她也能吵起來了?那肯定是你做的太過分了,不過我也想不到你能做出啥事?劈腿?應該不至于,這是我的人設才對。”
顧之霖一個人念念叨叨了老半天,口都干了,結果一看卻發現江遠一個勁喝酒,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氣樂了,他眉梢一揚,憤憤開口:“江遠,我算是看出來了,合著我就是你一個道具唄。你這一通電話,我連溫柔鄉都拋之腦后,火急火燎趕過來。結果嘞,你就一個人喝悶酒晾著我,你說說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兒嗎?”
渾濁的空氣中彌漫煙酒的味道,江遠心底涌上一種說不上的躁意,完全沒有興致去聽顧之霖到底在碎碎念些什么。
平日里他雖然不怎么碰酒,但酒量其實也不算小。今兒可能是喝的太多太猛了點,這會兒酒意洶涌,腦仁一陣一陣發疼。
越疼,神智卻越冷靜,冷靜到近乎可怕。
在酒精的渲染下,他耳邊不斷回響起秦妤安今天說的每一句話,字字清晰。
偏顧之霖還在碎碎念。
手指按了按太陽穴,江遠臉上浮起一陣不耐煩的戾氣,“你真的很聒噪。”
“……”
顧之霖一噎,翻了好幾回白眼,剛想想破口大罵。
結果就見江遠頂著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樣,自說自話地頹然道:“我今天不應該和她斗氣的。”
他說的話重了些。
他知道。
可實在是氣不過,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就不肯相信他依賴他一回呢?
但是再多的不解、不甘和氣不過,在看見她推著行李箱離去的那一刻全都偃旗息鼓,心底只剩下恐慌。
外頭雨那么大,又是晚上,她一個人堅持回校,擔心自然而然地壓過心頭的怒火穩穩占據上風。
虛長了她幾年光陰,他又何必要爭一時意氣。
這么想著,他寬慰好自己,給了傘,叫了車。
可還是覺得不安穩,知道她不想見他,于是他就默默開車跟在后頭,一路護著她回學校。
停了車,夜色中,看著她一個人推著行李走進學校,他心里愈發不是滋味。
一腔郁悶總要發泄,他這才打電話叫了顧之霖出來借酒消愁。
沒想到情緒被酒精無限激發,這酒倒是越喝越愁。
“秦妹妹是生氣了嗎,你想辦法去哄哄啊,在這喝悶酒可不像你。”
顧之霖也倒了杯酒,雙腿交疊翹著個二郎腿。
“為什么要我哄?”
醉意上頭,江遠不太自然地放下杯子,語氣滿是別扭。
“那難不成我去哄?”面對江遠的嘴硬,顧之霖一針見血。
江遠臉色凝重,一口否決:“你做夢。”
“……我靠。”顧之霖嗤了聲:“江遠,你是真的狗。”
默了幾秒。
江遠面不改色,自動接上話題,“怎么哄?”
顧之霖這回真被逗樂了,再次感嘆酒是個好東西啊。
怪不得江遠不碰酒,這幅酒后扭扭捏捏的德行再多來上個幾回可不得了。
見顧之霖只笑卻沒吭聲,江遠惱了,沉著聲音又重復了一遍:“要怎么哄?”
“這還不簡單。”顧之霖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向江遠傳授經驗:“這女孩生氣啊,就送花送口紅送包包,打電話發微信接下班。一條龍服務,保管氣消。”
還存有幾分理智,江遠點開手機,耷拉下眼皮敲字。
顧之霖挑眉:“干啥呢?”
“給她發微信。”江遠低著頭,眉眼安靜。
顧之霖余光一瞥,入目就是那個肉麻至極的備注,渾身一個激靈。
趁著江遠喝醉了沒什么防備,他湊過去偷瞄,結果看到這廝糾結半響,慢吞吞發了一個——在?
“……”
頗為無語,顧之霖壞笑著閉了嘴,抱著好奇等待那邊的回復。
很快。
對話框跳出信息。
—[女朋友:在。]
顧之霖:“……”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收到回復,江遠肉眼可見地雀躍。
—[江遠:你在哪?]
—[女朋友:宿舍。]
—[江遠:對不起。]
幾秒后。
—[女朋友: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
呦。
顧之霖不正經地笑起來。
心想,這可神奇了。
兩個人都認為是自己的問題,所以他們是怎么鬧起來的?
—[江遠:那我很生氣,火冒三丈。]
顧之霖:“……”
火冒三丈是沒看到,就看到個死鴨子,喝了酒還嘴硬。
手機右上角顯示時間將近零點。
顧之霖打了個哈欠,繼續偷窺倆純情小情侶你一句我一句的尬聊。
—[江遠:生氣歸生氣,但我想,我必須在新的一天來臨前告訴你。]
—[江遠:秦妤安,雖然有點沒面子,但事實就是這樣,哪怕你選擇放棄我,我也不想分開。現在我向你發出單方面的和好邀請,希望你可以考慮一下。]
十分鐘過去了,那邊沒有回復。
江遠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緒,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
顧之霖這會兒笑不出來了。
他就是再眼瞎也看出來了,這場情愛大關里,江遠栽的嚴嚴實實,沒半點回旋余地了。
“沒想到你也有這……”
顧之霖的聲音在看見江遠手機上新跳出來的消息戛然而止。
—[女朋友:沒有必要了,江遠,我們分手吧。]
決絕的話語配上這樣的備注,透出一股荒誕的譏諷。
一腔的真心和滿身的驕傲被人棄若敝屣,而對方似乎還嫌不過癮,要狠狠地踩在地上碾個幾腳,碾至粉末才肯罷休。
—[女朋友:我不喜歡你了,以后我們也不要再聯系。]
這般避之不及的態度,看得顧之霖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嘴角的弧度也凝固在臉上。
下一秒。
他下意識去看江遠。
光線不好,江遠坐在吧臺前,低著頭盯著屏幕上的字,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么。
指節泛白,手攥緊了力,上頭青筋暴露,像是要將手機生生捏碎。
顧之霖看得心驚,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么:“江……”
話音未落,被人打斷——
“這位先生,能留個聯系方式嗎?”
顧之霖的表情像被雷劈了。
突然走過來的是個年輕女人,大紅唇,標準瓜子臉。應該是在后頭觀摩好一會兒,仗著自己還算傲人的身體曲線,顫動著胸脯找準時機上前搭訕。
不知道是該夸她有眼光,還是該罵她沒眼力見。
放在以往,江遠可能只是置若罔聞忽略掉。
可今兒算是撞槍口了。
果不其然,
下一刻——
“滾!”江遠凌厲視線掃過去,如刀如刃。
他臉色極寒,滿目陰鷙,揚手指向門外,唇畔也噙著刺骨的冷意。
光是遠遠看著,就令人望而生畏。
那女子被嚇了一跳,大氣也不敢出,像見了貓的耗子似的灰溜溜走了。
“砰!”
原本握緊的手機砸在地上,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鏡面四分五裂,碎片散落。
顧之霖鮮少見到江遠這般失態的模樣,深知他現在的心境已然崩塌。
話到嘴邊,他又悉數咽了回去,默默站到了一邊,給足江遠自我調整的時間。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
久到江遠眼里的陰郁一點點消散。久到他整個人猶如沸水在寒冬冷卻那樣,以肉眼不可及的的速度慢慢平靜下來。
平靜到看上去和以往云淡風輕的模樣一般無二時,他說:“我就這么差嗎?”
聲音不高不低,沒有多余的情緒,像是自語。
顧之霖卻聽得瞳孔一縮。
自幼相識,在他的印象里,江遠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
與他的游戲人間不同,江遠幾乎可以很完美的處理好任何困難,遇事向來冷靜自持,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會眨眼。
矜貴溫潤,不失風骨。他向來是他們這個圈子里頭長輩拿來炫耀的“別人家的孩子”。
因為上頭有個大他十多歲完全可以獨當一面的哥哥,家族的那些紛擾恩怨離他十萬八千遠。
再加上他哥這人對外殺伐決斷,對內庇護之極。那些妄圖攀附權貴的男男女女,但凡是長了眼睛也都不會撞到他身上自討沒趣。
所以江遠這人就運氣好到,只需要享受家族給予的榮光,而不用忍受那些所謂的責任。
大概也正是因為不需要費心去得到些什么,生活中喜怒哀樂在他身上幾乎呈現出一種暗色的美感。
所以,顧之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江遠。
這么卑微的否定了自己。
是的,卑微。
哪怕這個詞語看起來與江遠那么格格不入,可此刻,它又確鑿無疑的出現在他身上。
好像一瞬間,與生俱來的高傲悉數分崩離析,他渾身上下只透著股病態的頹喪。
江遠怎么會被一段感情弄到狼狽至此?
眉頭擰成了川字,顧之霖收起了一貫以來的吊兒郎當,率先起身。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沒醉。”江遠立刻反駁他的話,閉了閉眼睛,他動作緩慢地站直。
酒勁抓住機會上涌,腳下虛浮有些站不穩。
見狀,顧之霖邁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肘,卻被他一下揮開。
躬著背,江遠雙手撐在吧臺的邊緣,喝了很多酒,但他沒醉,很清醒地理解秦妤安發過來的每一字。
活了二十多年了,生平第一次嘗到情愛滋味,卻不料百般苦楚歷了個遍。
面對秦妤安如此荒唐的分手宣言,胸膛里的情緒翻涌。
他想沖到她面前去問個清楚,他想要同她好好吵上一架來發泄心中所有的不甘。
可很快,他又無比清晰地聽見另一個自己說。
算了吧,江遠。
就到這里了。
各種排山倒海般的情緒在眼中交錯閃現,最終像是碎沙丟進深海一樣無聲無息。
腳步不可避免的又晃了晃,江遠停了片刻,然后才穩穩地走出去。
身后,顧之霖看著他挺直背脊走出酒吧,神色晦暗不明。
他沒有錯過江遠泛著紅的眼眶。
也許是因為酒,亦或是其他。
嘆了口氣,他不敢再去細想,快步跟上去。
*
當天晚上凌晨兩點。
月亮蒼白,過往的車輛與朦朧的夜色相消融。
秦妤安腳步虛浮地出了醫院,獨自在天橋走。
耳邊是汽車微弱的鳴笛。
你有過這種體驗嗎?
就是每當你以為自己已經走到最糟糕的地步,生活總是以實際行動告訴你。
還能更糟。
大約兩個小時前,
秦妤安收到江遠的微信。
不長不短的一段話,是他認真無比的自我剖析。
即使前不久兩人才剛剛不歡而散,即使他還在惴惴不安她的愛有幾分真假,即使她的退縮和隱瞞讓他患得患失。
即使有那么多的即使存在。
他也還是選擇先低頭先道歉,給足了她臺階下。
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種種顧慮盡數拋之腦后,她想跨越冰冷的屏幕去見他,她想不顧一切地去追逐幸福。
她迫不及待敲字回復。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她想象的那樣往前發展。
同樣也就在那一剎那。
一通陌生電話生生打斷了她的打字,是來自派出所的通知。
短短幾句,簡潔明了。
秦林醉酒后無證駕駛摩托,傷人逃逸被抓。
隨著電話的掛斷,秦妤安的世界以摧枯拉朽之勢土崩瓦解,天塌地陷
在腦子里的弦斷掉的最后一刻,她重新點開聊天窗口,刪掉了停留在對話框未發出去的話。
指尖在屏幕上空懸了幾分鐘。
才重新打字,發送。
兩句不留一絲余地的話為她這段感情畫上一個徹徹底底殘缺的句號。
一個人感情殘缺,尚且悲戚至此。
秦妤安根本無從想象,那個傷者的家屬面對飛來橫禍又該是如何的肝腸寸斷?
將自身虛無縹緲的傷痛暫時遺忘,等她出校趕到醫院的時候,被撞傷的小男孩還在手術。
白熾燈下。
醫生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悲憫地看著半跪在地上的傷者母親。
“右手臂受到劇烈撞擊,鐵片扎入肢體,長時間缺血導致局部腐爛壞死,需要截肢,家屬去簽一下字。”
那一刻,外界的所有物象仿佛被按下靜止鍵,一瞬之間,寂靜無聲。
秦妤安生生滯在原地,腳步好像有千斤重,再也邁不出半步。
“不可以的,不能截肢!醫生,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他才8歲啊,沒了一個手臂要他以后怎么活!”
那位母親顫著聲,惶恐不安地哀求,字字泣血。
“抱歉,神經損傷得太重,實在沒有辦法,請您盡快簽字。”醫生搖搖頭,語帶痛惜。
醫生的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絕望鋪天蓋地在一方天地蔓延。
“怪我……我不該讓他出門買東西,為什么被撞的不是我!醫生,我求求你,他還那么小,沒有手要怎么辦……你救救他啊!”
男孩母親癱軟在地,一下下地捶著胸膛。
字字句句都在叩問命運不公,責怪自己失責,為何讓年幼的孩子受此無妄之災。
可現實殘忍之處在于——
厄運降臨時,你往往是叫也沒用,哭也徒然。
隨著醫生再一次的提醒,她只能咽下淚,帶著滿目的血絲和悲戚在截肢手術同意書上簽字。
手術室的門關上,仿佛昭示著孩子手臂的離去,哭聲也在一瞬愈加凄厲。
空曠的過道上,鮮血淋漓,哀鴻遍野。
秦妤安站不住,靠著背后的墻壁慢慢滑下去。
目光失了焦點,周圍的一切變得光怪陸離,所有的感知都好像被保鮮膜層層包裹住。
悲泣還在繼續。
哭聲明明那么近,卻又那么遙遠。
*
“滴!滴!”
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交相呼應那般,不遠處有輛開著遠光燈的車也在鳴笛。
車燈照過來的光束中有細小的塵埃。
天橋上,秦妤安弓著腰,慢慢蹲下去,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獲得一絲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安全感。
微信對話框是前一分鐘剛發來的信息。
—[江遠:如你所愿。]
安靜地看著屏幕,自我防御機制關閉了秦妤安情感的宣泄口,紅腫不堪的眼睛到現在已經流不出淚了。
屏幕亮到刺眼,好在結果如她所愿。
有些路,哪怕再幽暗逼仄,再漫漫無期。
她也必須一個人走下去。
不是不相信有人能夠陪她走,只是,她已經沒有資格了。
一身血污,何必沾染他人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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