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我和秦妤安很小的時候就認識……”
游筱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思緒飄得很遠。
窗外漫天飛雪,店內咖啡的醇香在空氣中蔓延。
“……我家里是暴發戶,沒有底蘊在,所以做什么都容易露怯,自卑又敏感……”
游筱筱出神地回憶著過去的種種。
“秦妤安那個時候家里還沒出事。她天真又樂觀,整個人美好的不像話。是她緊緊牽著我,一點一點地鼓勵我,讓我有勇氣和底氣在那所本容不下我的私立初中深深扎根……那年碰上了經濟危機……”
安靜地聽著,江遠的臉色一點一點泛白。
他想說些什么,嘴張了又合,最后還是一個字也沒說。
認識至今,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秦妤安的過去從來不夠了解,在她有意識的隱藏下,他只能依靠相處之中偶然得知的細枝末節去大致推測個一星半點。
那稍稍展露的冰山一角都讓他觸目驚心,而此時逐字逐句地聽下去。游筱筱口中一帶而過的,那些秦妤安所親身經歷的拳打腳踢,仿佛化成了實質,跨越時空一下一下錘向他。
每一下,都痛足了五臟六腑。
“……秦林那個畜生應該是失手推了人,居然不管不顧地逃了。沒有人知道她媽媽墜河了……”游筱筱仰頭,抿了抿唇,強撐著似的哽咽:“找到的時候,距離事發已經將近兩三天了。”
江遠閉了閉眼,喉嚨像似吞入一大把泥沙,干澀得說不出話,
活了二十多年,他第一次知道。
原來,感同身受這個詞有這般巨大的威力。
他不敢想象,也想象不了。
當無憂無慮的象牙塔被猙獰的現實重擊敲碎。
當死亡的概念,無盡的痛苦,以這般具象且慘烈的方式出現在她的生命里。
她要如何獨身一人,去面對滿目的斷壁殘垣,去面對那道血跡彌漫、永永遠遠也無法愈合的傷痛。
四周一片安靜。
空氣流動的聲音都滯緩了,只剩下游筱筱沙啞的聲音。
“那次在醫院,你聽見了她自殺的事。江遠,那是秦妤安第二次自殺。”
心頭一震,江遠猛地抬眸,眼底掀起一層層驚濤駭浪。
他說不出話,也喘不過氣。
整個人好像不存在了那般,一顆心已經疼到失去知覺,其他的感官也一并退化。
“在她媽媽出事后一周,她去過那條河。”游筱筱嘴唇動了動,艱難地說下去,“我不知道一個會游泳的人是要有多絕望才會在水里放棄求生本能……”
“很多年以后,聽她和我說過,那天水已經完完全全淹了她的頭頂,是周之言也跳了河,一聲一聲地喊著“姐”,才把她救回來……”
游筱筱的聲音還在繼續。江遠好似也掉入了那條深不見底的河,湍急的水流吞噬他的所有感知。
“她媽媽葬禮結束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我有去找過她,但她關著門沒見我。后來,秦林那個畜生來學校鬧了一陣,當時校內風言風語不斷,周之言甚至休學了一段時間。從那之后我就聯系不上秦妤安了。等再一次見面,已經是她第二次自殺在醫院的時候。”
“那天,是她的生日。”
游筱筱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幕。
小小的病房內,秦妤安穿著寬大的病服,整個人瘦到沒了人形。
但那雙眼睛。
澄澈明亮,一如往昔。
在自己生日這天,選擇走向死亡,里頭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苦痛,她通通避而不談。
只淺笑著感嘆自己很幸運。
她說:“筱筱,死了兩次也沒死成。我突然發現啊,死比活著難多了。”
她又說:“人生其實挺短的,笑著哭著,熬一熬,總會過去。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
游筱筱從來不曾想到,一個人的成長居然可以殘忍到以折磨自己為代價。
……
時間將近八點三十,陸陸續續有人進店。
有關秦妤安,那些漫長而艱難,銹跡斑斑的年月,講述起來,卻也不過短短十幾分鐘。
游筱筱眼底有水光一閃而過,她急急低下頭,拿著小勺子僵硬地攪動咖啡以掩飾失態。
這么多年來秦妤安其實很少談及過去,就好像很多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那樣。
可有些陰影是洗不掉的。
她若無其事、自欺欺人的遺忘和偽裝就像一個被扎了無數個洞的小球。
雖然及時用膠帶貼好了傷口,但是來自外界的重壓,每分每秒都有可能讓這個遍體鱗傷的小球徹底崩潰。
“她一直都是我的光,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光隕滅了,我該怎么辦。萬幸,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活下來了。”
店內在播放輕音樂,是輕柔的鋼琴曲,游筱筱的聲音隨之放緩。
“那段最絕望、最黯淡無光的日子,是她自己一個人咬著牙挺過來的。那段苦不堪言的經歷,她沒有人幫,也沒有人可以依靠。”
垂眸聽著,江遠沒有說話,陷入一片死寂,放在桌上的拳頭捏得指節泛白,青筋清晰可見。
“現在她看上去一切都挺正常,但那也只是看上去。一個人不哭不鬧,不是因為不會痛,只是因為痛習慣了,所以才會覺得哭鬧這種事情沒多大意義。”
游筱筱的目光從江遠身上移開。平復好心情,她繼續說:“你應該也發現了吧,秦妤安偶爾會在小事上撒嬌耍賴,可一旦遇到真正的麻煩,她就會盡全力的不讓自己打擾到別人的生活。”
“嗯。”江遠眼睫動了動,竭力忍耐著什么。只有放在身側的手小幅度地顫了下,連帶著手臂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隱隱顫抖。
“看見美好的事物,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是她這么多年養成的習慣。”
“江遠,她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相信愛。”
“她只是忘記了,要怎么重新做一個被寵愛的小孩子。”
久久的沉寂。
在游筱筱說完之后,江遠幾乎是扶著桌子起身。
背著光,他整個人站得筆直,臉色慘白,急急地喘息,似乎在按捺住極為痛苦的情緒:“……我,先回醫院了。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似乎看不見他情緒的巨大波動,游筱筱勉強彎起唇:“不客氣。我說這些只是簡單的因為,她很喜歡你。”
是你,給她的勇氣。
讓她可以親手打敗那個自卑怯懦的自己。
熱烈而執著地去奢求那些她從不敢想象,卻一直在渴望的未來。
游筱筱不會忘記,她今天剛進病房時看見的,秦妤安眉梢眼底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
“我以后要是有了喜歡的男生,我要每個除夕都和他一起過。我們倆就看著煙花聽一首婚禮進行曲。”
……
“當然啦,重點不是除夕,是和他在一起。”
……
好多年前。
提起未來,談及愛情。
秦妤安對著偶遇的流星認認真真許下這樣風花雪月的小心愿。
而今。
終于有人可以好好護住那份稚嫩而純粹的期待。
給她一個最好的溫柔與圓滿。
游筱筱唇角弧度更盛,起身看向江遠,她話里帶上了清淺而真摯的笑意:“江遠,謝謝。”
謝謝你讓她,
如愿以償。
*
回醫院的路上。
雪停了,有稀薄的陽光透過云層灑落人間大地。
江遠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他漫無目的地跟著人走進電梯,然后又順著人群出來。
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病房,腳步卻頓住,停在了門外。
過道上沒什么人,空蕩到有幾分可怕。
一片寂靜里,江遠渾身的力氣散盡。他靠著墻撐著,眼睛定定地盯著前方的地面。
……
“她只是忘記了,要怎么做一個被寵愛的小孩子。”
……
耳邊仿佛有風聲在回蕩,游筱筱的話再一次響起。
睫毛顫了顫。
江遠垂下眼瞼,鋪天蓋地的自責幾乎要把他淹沒。
劇痛難擋。
他捂了捂臉,慢慢地吐了口氣。
*
周之言從轉角處過來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靠著墻站著的江遠。
只是這人似乎完全沉浸在什么思緒里,他都走到他面前了,也沒個反應。
盯著江遠看了半響,周之言頓了幾秒,開口吐槽:“你站在這干嘛呢,低著個頭,給誰拜年?”
聽到聲音,江遠像是陡然清醒般。他抬眼看向周之言,很快又低下來,語氣很淡:“她呢?”
仿佛生了場重病,江遠的聲音低啞又干澀。
“剛睡醒,見著外頭雪停了,她鬧著要出去逛逛,跟三歲小孩一樣。”
周之言語氣帶著點嫌棄,但更多的是無奈,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看了眼時間,語調懶洋洋的:“她穿了件羽絨服坐在一樓木椅子上和一個記性不太好的老大爺嘮嗑。我感覺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就回來替她拿一下手套。”
推開門進了病房,周之言把床頭柜上的粉色袋子拋給江遠。
也不管江遠的反應,他自顧自坐到休息椅上,翹起了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囑咐:“你帶過去給她,我就不出去了,凍死個人了。”
“好。”江遠接住袋子,猶豫了下,對著正在打游戲的周之言說了句,“謝謝。”
飽含真情實感。
“……”
默然半秒,周之言肩膀抖了一下,游戲也不打了,二郎腿也不翹了。
他徹底炸了,抬頭瞪向江遠,惡狠狠地罵道:“你有毛病啊,干嘛莫名其妙道謝,我頭皮都給整發麻了。”
為了讓江遠深入了解親疏事實,周之言又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
“秦妤安,你女朋友,我親姐!我端茶倒水伺候她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和別的女生談戀愛呢!”
可能是被江遠客客套套的語氣沖昏了頭腦,周之言連“伺候”這種詞都冒了出來,偏他自己還沒發覺,表情格外盛氣凌人。
江遠正出神,注意力沒在周之言身上。
“江遠,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下一秒,被他的高音量驚動,江遠稍微分出一點心思琢磨了一下他前頭話里話外的意思,好脾氣地再次重申:“謝謝。”
不只是謝謝今日的照顧,還有過去的種種。
那些他未曾參與,更無從挽回和改變的過去。
周之言可聽不見江遠心里百轉千回的彎彎繞繞。
氣不打一處來,他現在只想罵臟話。好不容易忍住了之后,他下意識看了江遠一眼。
視線有些昏暗,江遠又低著頭,他看不太清。
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江遠此時的狀態似乎有點不對勁。
周之言特煩躁地往后扒了下頭發,艱難地按耐住暴脾氣。
雖然已經在心里罵了江遠八百遍了,但他還是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一個寬容大度海納百川,不與智障計較的正人君子。
大概過了半秒,周君子突然想起別人說了謝謝的時候,自己應該是要說點什么的。
于是。
憋了半天,周之言勉強憋出一句很有禮貌的:“不用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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