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
(一)
還是春天,風卻已經熱的人喘不上氣。
黑布搭起來的棚子外火光有一人高,白紙做的紅臉腮的童男童女佇立兩邊,和紙馬一同守著黑漆雜木的棺槨。幾個保安神情不滿的在旁觀看,卻都沉默不語。沒人會找死人的晦氣,哪怕這個死人生前無比討人厭。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跳動的火苗,大概送下去幾百億了吧?三叔再貪得無厭也該夠花了吧?可回頭看到棺材前的黑白照片,上面那人正冷笑著盯住我,目光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我哆嗦著,生硬的咽下口水,心里想著還該再燒幾千億。
不多,永遠都不夠多。
三叔生前是個開雜貨店的,死于砒霜中毒,謀殺。
三叔脾氣不好,得罪過不少人,但都是小矛盾,沒什么深仇大恨。會是誰想要三叔的命呢?警方很想知道,所有人都想,只有我不想,因為下毒的人就是我。
三叔是我的父親,養父,我是個孤兒,七歲前一直四處流浪,后來餓暈在三叔的雜貨店門口,三叔見我可憐就收留了我。
那時三叔家里還有個女孩子,很瘦,呆在掛著干凈白布門簾的里屋,頭發是白的,眼睛是紅紅的,見不得光。
我還記得那天的情景,我躺在三叔的床上,一個白的嚇人的女孩慢慢走過來,她的眼睛紅的像在流血,怯怯的問三叔:我可以摸摸他嗎?這么說時,她溫暖的小手已落在我的臉上,仿佛化開了千年的堅冰,那一丁點暖意直滲進我的靈魂。她會是一個好姐姐,我相信。三叔大聲的叫她回屋,我看見她眼中的失望和驚恐,低垂的燈罩被碰的搖晃,雜亂的光影中我的姐姐緊緊抱著黑色布偶跑回里屋了。
在流浪時,我見過許多千奇百怪的人和惡毒的事,都是冷的,只有她是溫暖的,在惡浪濤天中給我生存下去的勇氣。
我總夢到這情景,三十年來每一個有夢的夜晚。
三叔說那是夢,他一個老光棍家里哪來的什么女孩?還是白頭發的,可笑的緊。
現在三叔死了,自以為把所有秘密都帶到了下面,可我早就知道了,我確曾有過一個姐姐,在我到三叔家的那天夜里,她死了。我記得十歲時,偷偷把三叔壓在箱子底的死亡證明翻出來看到,上面寫的死因是器官衰竭。匆忙中只來得及看清死因和年齡,姓名都忘記了看。那時腦海里全是帶著憤恨的疑惑,前一刻還想摸摸我的病孩子,下一刻怎么就會器官衰竭?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
我只見過姐姐一面,可我覺得應該替她報仇,所以我給三叔的杯里下了毒。
(二)
來祭奠三叔的人很少,都是鄰居,或常來買東西的熟客。大家都冷著臉,上過三柱香就走人,一個個急匆匆恨不得轉身就從這個晦氣的地方消失。
我很奇怪,既然這么不情愿,為什么還要來?
黑布棚外保安走了,火光也低了下去,只剩余幾點火星隱在紙灰間。
風開始變得冷了,我枯坐在棺槨前,眼睛卻不敢看照片里的人。我總覺得他在看我,甚至棺材里都有聲響,像有具尸體急著復活爬出來,可能還要吸干我的血。
遠處有汽車駛過的嗓音,夜色很黑,幾乎看不到行人。
我知道棺槨里什么都沒有,警察說三叔是死于中毒,屬于刑事案件,尸體需要解剖化驗。只是我一再堅持,他們才讓默許我搭起這個靈堂祭奠。
早知道警方根本就沒有懷疑過我,就不作這場秀了。我不是什么孝子,也沒把三叔的雜貨店看的很重,更沒給三叔上過什么巨額保險,三叔的死對我來說只是沒了責罵的聲源。鄰居們都知道我們父子關系不很好,畢竟二十幾年來我就沒叫過他一聲父親,要么是喂,要么是三叔。
為什么是三叔?而不是叔叔或者二叔?
因為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姐姐就是這么叫他的,這是個秘密,我想三叔也是知道的。所以,每當我叫他三叔時,他臉上的肌肉就會跳動,目光移開,不敢看我的眼睛。
今天是停靈的最后一個晚上,過了今晚,我會把三叔的雜貨店轉手,然后離開這個城市。
很多年前我就想離開了,繼續我的流浪生涯。可每當想起姐姐溫暖的手,心里就會無法停止的痛,就會想起三叔喝斥姐姐的聲音,那么惡毒。因此我選擇留下,我想親眼看著他死,實在等不到那天的話,就親自動手。
三叔身體并不好,但我的更糟糕,腎壞了,已經快沒錢做透析了,更沒錢換腎。時間不多,所以我選擇親自動手。
夜里十二點了,四下寂靜無聲,最適合回憶一些見不得光的事。
(三)
黑布棚里突然有刺耳的異響,是棺材的方向。我驚恐的站起后退,然后才看到一只白貓比我更驚恐的竄到黑布棚的邊緣,拼命的從縫隙鉆了出去。這個時候有一陣風刮過,靈堂的燈滅了,只剩下黑鏡框前的蠟燭,照片里的三叔猙獰的看著我冷笑。棺材里發出咚咚的聲響,像是有個人在不甘心的敲打棺材蓋。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知道一定是保安把電閘拉了,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都無法平息心跳。難道真的是三叔回來了?可他的尸體還在醫院,大概明天才會有解剖結果。
那棺材里的,是什么?
我想逃離這個地方,但腿卻動不了,甚至轉身都做不到。
“劉雅,我來了,你回去休息會吧!”
大伯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我幾乎是跳著轉過身,讓大伯吃了一驚。
“劉雅,你沒事吧?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又該做透析了?”
大伯寬厚的手掌扶住我的肩膀,硬生生把我按在椅子上。我指著不停發出聲響的棺材,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大伯驚疑不定,慢慢走過去,然后松了口氣,把一幢倒在地上的紙別墅扶起,棺材里的聲音立即消失了。
“看你這膽子小的,是風把你爸的別墅刮倒了。”
大伯手里拎著只太空杯,我盯著看了半天,才確定,是我第一次給三叔下毒用過的杯。
三叔脾氣不好,但并不表示沒有心機,我猜他早看出我想毒死他了,所以才能躲過兩次下毒。
我記得那是個夏天里最熱的星期天,三叔要出去進貨,我乘他不注意,在三叔新買的太空杯里下了砒霜。但下午三叔平安的回來了,問起那只太空杯,三叔說送給大伯了。我還擔心錯殺了大伯,但等了很久,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大伯,您怎么來啦?您的身體也不好,現在雖然是春天,但晚上還很冷,快回去吧,我一個人能行。”
大伯擠出一個笑,隨即嘆了口氣。
“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咱們爺倆說會話吧!”
我不是一個聊天的好對象,更不是一個好聽眾。我在心底想,但大伯卻沒一點要走的意思。
“你爸從不讓我跟你說,我曾過繼給他一個女兒,叫樂樂。按年齡排,是你的姐姐。”
我心頭狂跳,身體禁不住顫抖,天旋地轉。
(四)
“樂樂一歲的時候就過繼給你爸了,這孩子命苦,很小時起就發現得了白化病,后來又得了肺病,見不得光吹不得風,身子很弱。后來你來的那個晚上,樂樂細菌感染突發并發癥走了。你爸一直不讓我們和你說,照片都不讓擺出來,其實我和你嬸都挺恨你,覺得是你克死了樂樂。只有你爸他總說,樂樂喜歡你,說你來了,她就可以放心走了,你爸就會不孤單了。樂樂臨死時是這么說來著,所以這些年,我和你嬸才沒逼著你爸趕你走。”
大伯的聲音像從天邊飄來,我彎了腰,把頭埋在兩腿間,咬著手指喘不上氣。沒有哭聲,淚水卻源源不斷的流淌。
原來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我不知道。
原來全世界的人都在保護我,只有我在莫名其妙的懷恨在心。
怎么會這樣?我不停責問自己:怎么會這樣?
我的姐姐叫樂樂,她希望我和三叔都能快樂的生活,可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你難過,很后悔。”
大伯的手落在我肩頭,他的嘆息那么沉重。
“大伯,我……我給我爸……是我給我爸……”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大伯阻止我繼續說下去,他輕拍我的后背,讓我的呼吸能均勻些。
“你那年考上清華大學,但家里沒錢供,所以只去了三流大學,你爸為這事后悔了整整十年。他總跟我說該早點把店賣了,這樣你就能上清華,這樣后來你談女朋友時,女方家就不會因為你文憑不是清華而看不起你,也就不會吹了。”
我一下子想起曾經愛過的那個女人,她的一顰一笑都重新出現在眼前,還有分手時的絕情,心里痛的更利害了。
這個世界是現實的,不會因為你是弱者而多出一點憐憫。
“大伯,是我給我爸……”
“聽我說,孩子,這些話大伯憋很久了,讓我說吧!”
大伯掏出手絹遞過來,我顫抖著接過,卻擦不凈臉上的淚水。
“后來你得了腎病,你爸急的跟什么似的。實話跟你說吧,為了給你治病,雜貨店早抵押出去了,你做透析的錢都是我和你嬸出的。你爸不讓說,怕你心理有負擔,病就不好治了。為了借錢,你爸的脾氣越來越壞,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可他有什么辦法?他就剩下你這么個養子,他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我不知什么時候跪在了父親的照片前,大伯仍在繼續說著我所不知道的真相。
靈堂里刮起風,蠟燭的光亮閃爍不定,照片里的那人仿佛在無聲的嘆息。
“我知道是你下的毒,你爸也知道。你第一次下毒前,你爸就發現你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了些砒霜,你爸以為你是想要自殺,所以整天提心吊膽。后來你在他杯里下了毒,你爸灰心了很久,他以為你給他上了保險,想騙保,這樣你就有錢換腎了。可后來一查,你根本就沒給他上過保險,你爸和我說:這孩子是想和他一起走。”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涼,可心底卻仍有一團溫暖,溫暖的中心卻是陣陣劇痛。
“你爸為了給你治病,想到一個賺錢的方法,他給自己上了巨款保險,一年前就上了,直到現在才動手。我知道你這幾天一直在奇怪,為什么下毒的那幾天沒事,都過了快一個月突然就中毒走了,其實是他自己下的毒……”
我不知道大伯什么時候離開靈堂的,我抱著父親的照片哭的暈死過去。
我弄錯了很多事,而且沒法補救,誰能告訴我該怎么辦?
(五)
第二天,靈堂撤了,父親的遺體還在醫院。
大伯告訴我保險公司的人今天會來,要我準備好,別露破綻,要不然父親就白死了。
我呆在家里,整理原準備丟棄的父親的遺物,才發現原來父親過的那么苦,而我卻毫不知情。眼睛哭腫了,頭一直發暈。鄰居冷著臉送來吃的,安慰的話也夾雜著刺,她們是知道父親的不易,只有我知道的太晚了。
中午的時候,保險公司的人還沒來,卻有兩名警察登門。
他們說父親體內沒有發現砒霜,但癥狀的確是砒霜中毒,大概是新型毒藥。又問父親生前最后一個月都與什么人口角過,案子可能會拖一段時間,如果能回憶起什么線索盡快找警方聯系。
我聽不到警察同志的聲音,看不見他們的臉,腦海里一片空白,許多畫面在眼前閃過,是父親出事的那天的畫面。我看見父親偷偷進入我的房間,然后拎著水杯去了雜貨店,我回到房間查看原來藏砒霜的地方,果然被動過了,我冷笑著走到窗前,看著父親走遠的背影,他不知道,第二次下毒未果后,我就把剩下的砒霜全部倒進了河里,藏砒霜的盒子里裝的是感冒藥粉末。
充滿邪惡的行為,為什么沒能挽救父親的生命?
我下的那份毒藥,即使沒有毒,依舊會致命。
我終于放聲大哭出聲來,讓兩位警察滿臉錯愕,這個時候保險公司的人也來了,但我仍當著他們的面把所有事情都一一講了出來。
我不在意我的生命,可我希望死去時能得到安寧。
大伯來晚了,他責怪我辜負了父親的遺愿,可我不后悔,那是我該得的報應。
謀殺未遂,雖然父親的死與我無關,但仍判了兩年徒刑。至于巨額保險,我根本不敢想,可在大伯的爭取下,這樁難判定的保險還是做出了理賠。
我會等到合適的腎源嗎?不知道,我只希望剩下的每一天都過的開心,替只見過一面的樂樂姐,和讓我心痛的父親好好活下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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