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蒼狼之旗 2 1
金帳外,夔鼓聲急促;金帳里,青陽的貴族和將軍們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頭接耳,大君的寶座卻仍然空著。
新大君和老大君習慣不同。在以前,夔鼓敲響之前,老大君已經坐在了金帳中,面色如鐵,等著貴族們覲見,如果夔鼓聲終止還有人沒能趕到,就要重罰。那時候金帳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嚴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視,他高大的影子總壓在貴族們身上,逼得他們帶著一點點不安仰視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爾·帕蘇爾這個男人也是會死的,北都城不會永遠被他的身影籠罩。新大君繼位,金帳里的規矩也改了。比莫干喜歡大家一起暢所欲言,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之后再做決定。這是他從東陸的書上學來的,叫做“納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輕的小貴族,只要說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會慷慨地賜給古爾沁烈酒,而老大君在位時,這份殊榮通常只給予立了戰功回來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鐵由發覺金帳里的人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悄悄招來自己的一個侍從吩咐下去。
巢氏合魯丁家族、紀氏脫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幾十年前,這三個家族在青陽部里還說不上什么話,那時候五大家族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巢氏合魯丁家族、厲氏巢德拉及家族、顏氏古拉延家族和鐵氏積拉多家族,那時候年輕的世子繼位,五大家族的主人會踏入金帳一起輔佐新大君,稱為“五老議政”。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因為母親的死對那些大家族懷恨,于是不斷削弱他們的地位,最終使得新的四大家族出現,除了呂氏帕蘇爾家和巢氏合魯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從前是小家族的紀氏脫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晉升為大家族,而原來的幾個大家族卻衰落了。
如今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為血統高貴,而且極其富有,名下有數以萬計的牛羊和數以萬計的奴隸。家族之間用通婚來加強血緣,比莫干的母親就出自巢氏合魯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魯丁,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正是通過聯姻獲得合魯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寶座。比莫干上臺之后,為了籠絡這些大家族,把原來幾個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賜給他們,換得了這些家族的效忠。
幾大家族的主人很少來金帳里走動,他們不愿像東陸大臣拜皇帝那樣匍匐在比莫干面前,一般比莫干也不愿找他們。可今天不同,這是朔北大軍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們已經在自家帳篷里心驚肉跳地議論了整整兩天。他們巴不得這夔鼓趕快敲起來,比莫干趕快召他們議事,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該怎么辦。
新封的兩位那顏旭達汗和貴木并排坐著,孤零零的沒什么人理睬。貴木顯得焦躁不安,看著貴族們交頭接耳,幾次想要站起來插話,都被旭達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對被貶的異母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開恩,讓他們返回北都城,授予他們“那顏”的稱號,歸還他們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實上比莫干卻沒有重用這對兄弟,鐵由對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過,最初比莫干未嘗沒有把他們納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帶來的消息太過驚悚,如果那個叫做“辰月”的組織已經暗中勾結了朔北部,比莫干就絕不能容忍這對有朔北血統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權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貴族們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當班扎烈耳語。九王呂豹隱·厄魯·帕蘇爾,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陽之弓”的稱號,是青陽部戰功最顯赫的親王,戰場指揮的經驗僅次于木黎。他最大的功勛是擊潰了“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的軍團,夷平了整個真顏部,那時候青陽的軍力在瀚州達到了巔峰。比莫干還是區區一介王子時,九王便是“長子窩棚”里的支柱,比莫干當上大君,有這位堂叔一半的功勞,所以對他極其倚重。原來青陽部有四位“萬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個都反對比莫干,于是被誅殺,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權力僅次于大君。
大合薩則不和任何人說話,在金帳一角緩慢地踱步,他的學生阿摩敕沉默著,站在旁邊看著老師枯瘦的身影單調地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在每個蠻族部落里,“大合薩”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師,除了他無人能主持祭祀盤韃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過觀察星空來獲得神的啟示。這一任的大合薩出自沒落的厲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歷代大合薩相比,他多少有點古怪,好酒、好肉、懶惰,甚至瘋瘋癲癲。他對于祭祀這種大事不太上心,卻喜歡捉弄試圖討好他的貴族。但是無人能否認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測當初老大君能夠繼位,恰恰是這個大合薩在幕布后為他謀劃的結果,他對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歷代大合薩中頂尖的。
但是大合薩很少作出預言,在這個急需他預言戰爭兇吉的關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從朔北大軍出現的那一刻起,大合薩每夜都裹著羊裘坐在風里,對著海鏡觀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爾家的將軍巴赫默不作聲,緩緩地往自己的刀柄上纏牛皮。他的東陸名字是鐵晉,但并非古老的貴族鐵氏積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爾家原本只是個小貴族,沒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魯丁家族下,靠著戰功漸漸獲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脫離了合魯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爾并稱,卻和他魁梧雄壯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來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結巴,所以不愿意多說話,可是北都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說話,巴夯就會閉上嘴,因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說話,他就一定會被說服。
無人懷疑巴赫·莫速爾是未來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黎死去。
木黎活著,“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這個稱號就屬于他,無論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無法挑戰他的地位。
木黎的舉動讓人不安。這個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墊子上,平視前方,面無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鐔,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斷重復。利刃摩擦著刀鞘的聲音極其刺耳,尤其現在,城外朔北部大軍圍城,城里風聲鶴唳。坐在上首的幾個大貴族家主都露出厭惡的神色來,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向著木黎那邊投去了煩躁而憤怒的目光。木黎以前是個奴隸崽子,卻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將軍,在莫速爾家的兩兄弟為人所知之前,木黎已經是青陽部無可匹敵的勇士,他的聲威赫赫如日光。現在木黎老了,卻仍舊手握重兵。鐵由也不敢上去勸阻,和這個老人說話時,總讓他覺得像是面對父親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煩了,起身踱步,皺著眉頭,并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鐵由知道比莫干這個新大君還沒有真正贏得貴族們的尊敬。貴族們對比莫干不能說不恭順,但是僅僅恭順是不夠的,大君需要的是帶著畏懼的尊敬。
鐵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規矩。比莫干不是父親,一當上大君就打敗了青陽的強敵朔北,靠著刀劍和勇氣折服了那些桀驁的大貴族。在那幾個老成精怪的大貴族眼里,比莫干還是個沒見過大陣仗的毛頭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氣度走出條和父親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友中有個東陸人洛子鄢,洛子鄢說比莫干可以學學東陸人的政治,讓大貴族們都知道,時代不一樣了,靠著刀劍和勇氣統治偌大的草原不是最好的辦法。比莫干將會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主子,治理青陽靠的是遠比勇氣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贊同這想法。
鐵由也覺得智慧和寬仁都是好東西,可靠這個統治草原,太難了。畢竟這里是“蠻”的故鄉,蠻族敬畏和贊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寬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毀滅的力量!
夔鼓聲越來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來越明顯。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擊,聲震如雷,比莫干掀開了金帳的簾子,時間絲毫不差。他向所有人點頭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座椅。鐵由舒了一口氣,心里知道這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讓大貴族們都知道,等待大君是應有的禮節。
“諸位辛苦。”比莫干舉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靜。
“今天召大家來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環視眾人,“朔北部的大軍前天開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馬跑上一身汗的距離。那么朔北部的幾萬匹戰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達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沒送戰書來,可我們心里都清楚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人們悄悄遞著眼神,都不說話,只有角落里的木黎緩緩拔刀收刀,聲音單調刺耳。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黎,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么。
“巴赫,你派了斥候出去,說說外面的情況吧。至少得知道朔北的狼崽子想怎么對付我們,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馬。”比莫干看向巴赫。
“斥候湊近看了,領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魯汗,至少有三萬騎兵,都是年輕男人,每個人帶三匹馬,配鐵刀,帶弓箭。呼都魯汗靠金沙賺了錢,有不少上好武器,可甲胄不行,比不上虎豹騎。他們的營地在北面,離開北都三十里,呼都魯汗在那里扎了個金頂帳篷,帳篷里有幾十個女人。”巴赫的回答極緩慢,簡明扼要。
“我聽說蒙勒火兒從北荒回來了,帶著白狼團,可你的斥候至今還沒有親眼看見狼主。是不是?”比莫干又問。
“斥候沒看見白狼,也沒看見狼主,朔北人的營地里只有騎兵。”巴赫說。
比莫干沉思了一會兒,“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國拓跋山月出使來北都城,父親帶他和我們兄弟在沙倫堡附近圍獵,遇上了狼群,差點丟了命。我當時看見那匹頭狼是白色的,心里不安,跟父親說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來,父親沒理睬我。”
他掃視周圍的人,“白狼團的傳說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蒙勒火兒的名字小孩聽了夜里都不敢哭。如今我們也許就要對上這樣的敵人,可這金帳里,究竟幾個人見過白狼團?”
他首先看旭達汗和貴木,這對兄弟都搖了搖頭;他又看向幾大家族的主人,這些人也搖了搖頭;他看向九王和巴赫,這兩人還是搖頭。比莫干抬頭去看金帳角落里的大合薩和木黎,大合薩還是來回踱步,而木黎低著頭,自顧自拔刀收刀,他的話這兩個人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比莫干在心里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這些天城里都在議論白狼團怎么怎么樣,聽到白狼團的名字,比看見惡鬼還要害怕。可我始終有個疑問,北荒那邊都是凍土和冰層,只長苔蘚和地衣,沒有草,更別說野獸,據說就是騎牦牛都不能活著到那里。白狼團在那里是怎么活下來的呢?幾千頭馳狼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獵物才養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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