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墓園的時候，滂沱大雨退了場，只剩下綿綿小雨還在天幕中央。路邊的草被淋得打蔫兒，鳥也沒了聲音。

        歲念拖著腳步往外走，明明打著傘，模樣卻比淋了雨還要狼狽。墓園值班人員見怪不怪，反正來這里的，出來時大多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指了指墻上貼的二維碼：“掃一下，簽退。天這么黑了趕緊回家去吧。那邊那輛車是在等你的吧？在那停好久了。”

        “車？”

        歲念扭頭，一輛白色卡宴停在路邊。

        婭楠坐在駕駛座上，笑著朝她打了個招呼。

        她怎么在這里？

        沒等想明白，人已經被拽上了車。

        “辭穆說你今天要來參加葬禮，我來看一看。”婭楠一邊開車一邊問：“還行嗎？”

        “嗯，麻煩你跑一趟了。”

        哭過一場，歲念連神經末梢都是酸痛的，但一面對情敵，冷淡和疏離立刻從骨子里跑了出來。

        “沒什么，我和辭穆從幼兒園就認識了，幫他接個老婆算什么。”婭楠笑了笑，“餓不餓，后座保溫盒里有吃的。”

        又說：“吃一點吧，今晚陳嫂不在家，她托我帶給你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不免顯得矯情，更何況歲念確實餓了。她轉過身，伸手夠那個保溫盒，卻在一瞬間愣住。

        ——后座上放著一件白色大衣，跟江辭穆那件黑色的很像。

        “這件大衣……”

        婭楠瞥了一眼，隨口道：“眼熟吧？那是我和辭穆以前一起買的，黑白款各一個，那時候不懂事，買著玩的。我幾乎不怎么穿，也就是今天太冷了才翻出來。”

        笑了笑，問：“你和他肯定有不少情侶款吧？”

        不，一件也沒有。

        歲念知道婭楠是有意挑釁，但此刻她實在懶得應付什么幺蛾子。因此隨便撿了個詞丟回去，“還行。”

        “還行？那就是沒有。”婭楠嘴角勾了勾，“你們婚后感情不好？”

        歲念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覺得我的態度還挺明確的。”婭楠看著前方的道路，轉了個彎，“我記得你高中和我們是同一個學校，那你應該知道我和辭穆的關系不一般。婭家人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哦。”歲念點點頭，“小三的身份也是你們婭家人想努力爭取的？”

        婭楠笑了笑，“話別說的那么難聽。破壞人家感情的才叫小三，你和辭穆的婚姻壓根不需要我去破壞。你們為什么結婚，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她語氣歡快，“你是個明白人，不會不清楚辭穆允許我住進他的房子、邀請我一起看煙火會是什么意思。退一萬步講，新越這件事上，能幫他的人不止我婭楠一個，怎么就偏偏落到了我頭上？這些你真的沒想過？”

        想過。犀利的女記者最擅長分析，怎么會沒想過？

        在看到兩個人撐一把傘回來之后，歲念的心就漸漸被一頭名為妒忌的怪獸蠶食了。可是有白月光她又能怎么辦，要她離開江辭穆嗎？

        不，那殺了她吧。

        歲念嗤笑一聲。她的心中恨不得射出火花，眼神卻維持著冰冷平靜，“所以？和他結婚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來激將法這一套不覺得幼稚么？”

        “這就是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婭楠說，“對于我來說，只要能達到目的，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我家世代經商，商人沒有心，你要跟我講道德不成？”

        歲念倏然愣住。

        ——歲念，商人沒有心，你要和我談感情嗎？

        婭楠見她走神，接著說，“學歷、家世、地位，除了那張臉還不錯以外，你哪一點能和我比？你唯一的籌碼也不過就是那張遺囑。說白了，遺囑上如果不是你的名字，你覺得辭穆會娶你？”

        她覺得歲念聽到這話必然會大發雷霆，但事實卻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這么想看我離婚啊？”歲念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那我偏不。我死也要纏著江辭穆，你又能怎么辦呢？你敢破壞我的婚姻，我就敢把你播放到全國人民的面前。”

        婭楠倏然一哽。

        “你這么纏著人有什么意思？辭穆需要一個事業上的得力助手和一個懂他的人，就因為你那篇報道，他面臨被降職的危險。你除了會找麻煩還能干什么？他根本就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

        這幾個字觸動了歲念的逆鱗，她臉色瞬間鐵青，眼眸中籠罩著駭人的陰霾，片刻后，緩緩開口。

        “停車。”

        婭楠看了她一眼，歲念的模樣讓她心里一驚。什么也不再問，把車停在了路邊。

        就在歲念一條腿踏下車門時，婭楠忽然道：“我們打個賭吧。今晚上我會約他出來告白，當然，你可以想辦法留住他。”

        歲念跨出車門。撐傘站在雨中，臉上不帶一絲一毫的笑意，“我就算不告白，他也是我的。”

        說完撐著傘轉身離開。

        大雨紛紛，寒風蕭蕭。

        婭楠憐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喂！你不會是不敢賭吧！”

        歲念自始至終沒有回答。心里的怪獸吞噬著她的心，怒不可遏地吼叫著，那聲音像沉雷一樣滾動，撕扯著她的四肢百骸。

        -

        歲念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家里開著明亮溫暖的燈，江辭穆穿著舒適的家居服，坐在沙發上處理工作。電腦悠藍色的光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連金框眼鏡都反射出質感。

        歲念盯著這幅場景看了許久，仿佛要刻在心上。腳下卻像釘了釘子，移動不了半步。

        她懦弱了、膽小了。她甚至不敢想，如果江辭穆今晚真的選擇離開，她該用什么辦法將對方留下，又該用什么心情目送對方離開？

        直到江辭穆察覺到她的存在，朝她招了招手，“來。”

        歲念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安靜地依偎在他身邊。

        江辭穆捏了捏她的后脖頸，溫聲問：“還好么？”

        她答不出來。有一口氣堵在胸口，逼著她問出來：“你今晚上，能不能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好不好。”

        “怎么了？”

        歲念拽住他的衣袖，“你先答應我。”

        又急著說，“就當陪我，行嗎？”

        江辭穆笑了笑，托著她的臉，拇指一下一下蹭著她的面頰，“沒什么工作我當然可以在家陪你。”

        歲念：“不……”

        話音未落，江辭穆的手機響了起來。歲念一顆心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江辭穆起身去拿手機，歲念伸手去抓，只摸到一片衣袂的殘影。

        她看見江辭穆對電話那頭說了幾句什么，接著便帶著電腦上樓。

        歲念猛然跟上去，直到停在對方的衣帽間門口。

        “你要出門嗎？”她聲音微微顫抖。

        江辭穆換衣并不打算避開她，一邊脫下上衣一邊說，“婭楠說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我想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吧。”

        他的身材勁瘦有力，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若是平時，歲念必然早已臉紅，但今天她卻開起了玩笑。

        “萬一……她是想和你告白呢？你去見她真的是因為工作嗎？”

        江辭穆看了她一眼，笑道，“腦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歲念垂眸不語，轉身出了衣帽間。

        她的心被反復煎熬，臉色極差。今天發生的一切早已讓她不堪重負，而所有的恐慌在江辭穆走向大門時匯集到了頂峰。

        “江辭穆。”歲念嘴唇發抖，眼睛里聚了一層水霧，無法擦干，也不愿流下來。

        她想哭喊，想撒潑，但是那樣太難看了。她是喜歡江辭穆，喜歡到恨不得去死的地步，但是她的驕傲又讓她放不下身段。更何況，只有被愛之人的撒嬌才是撒嬌，她要是那樣做，只能淪為小丑。

        江辭穆有些無奈，“念念。”

        歲念往前兩步，扯出一個微笑，“如果她真的是給你表白呢？有什么工作可以明天再處理。”她的內心漸漸崩潰，“不行嗎……”

        江辭穆看著她，不為所動。片刻后走近，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很快就會回來。”

        歲念看著他慢慢走遠，在聽到玄關開鎖的那一瞬間，心里有根防線終于徹底坍塌。

        “我真的……”她垂下頭，話里仿佛浸染著血沫，“很需要你。”

        因為我需要你，所以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需要我。小葉不需要我，老師不需要我，如果連你也不需要我了，我還剩下什么呢？就當拯救我吧，請你為我留下來一次，讓我知道自己為你做的一切并不是毫無價值。

        一時間，碩大的屋子落針可聞。

        江辭穆輕聲喚她：“念念。”

        “求你……”歲念的眼淚無聲滑落，像信徒祈求神明的呼喊，像絕望之人抓住希望的掙扎。

        江辭穆看著她，片刻后，從玄關處轉身。

        歲念仿佛看到了希望，終于露出一個笑容。

        江辭穆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那是很溫柔的一個吻，溫柔到歲念有些恍惚。

        而就在這恍惚的片刻之間，江辭穆給了她致命的一擊，“乖，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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