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門
易九其實有很多機會去質疑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去質疑掌門對他提出的要求,或許是記憶的喪失使他同時失去了過去那種率直而純良的天性。
六年前,他問掌門,要怎樣才能順利地潛伏到魔尊身邊,掌門說,我將你打成重傷,然后把你丟到魔尊會經過的路上,他定會救助你,你傷好后,便以報恩的名義留在他的身邊。
他將掌門的話信為圭臬,不疑有他,乖乖地受了掌門的劍,吃了半粒閉息丸,奄奄一息地倒在據說“魔尊會經過”的泥塘里。
魔尊果然如掌門所言,將他撿了回去,養在客棧中,悉心為他治傷。
后來他跟著魔尊的那六年里,再也不曾有過接連那么多天都住在客棧中的日子了。
掌門賜他的傷位置很巧,看上去好像是以命相搏而留下的,實際上處處避開要害,說起來只能是皮肉傷罷了,讓他虛了那么久的最大功臣還是那閉息丸。
閉息丸的藥效完全過去時,他身上那些外傷早已結好了痂。
那日魔尊來為他換藥,他意識清明,心中惴惴不安,唯恐魔尊發現他身上那些傷的怪異之處后起了疑心,那他便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身死事小,只是遺憾無法報答掌門,便這么白白死去。
事實證明他實在想多。
魔尊上藥的動作很輕,又很快,仿佛他不是魔尊,而是一個懸壺濟世多年的老醫師。
“你在緊張嗎?”那溫度低于常人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肩胛骨,他覺得自己的手臂在那一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沒說話,是覺得不知該如何回答。
沒想到魔尊在他身后輕笑了起來:“緊張什么,你又不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我也不是風流好色的采花賊,還怕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不成?”
這話說得……易九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燙,或許是看到了他泛紅的耳尖,魔尊的聲音聽上去更開心了:“還是說,你心里有所期待呢?”
一股輕微的氣流從脖頸邊撫過,魔尊將臉湊到了他的頸項附近,說話的聲音也因此顯得更近,帶著一種魅惑的感覺。
易九猛地轉過身,卻險些與身后那張精致蒼白的臉撞到一起。
“我、我能期待什么?”
他眼里是幾乎要掩蓋不住的羞恥和厭惡。萬幸魔尊只是閉著那雙當時他還不知是真瞎還是假瞎的眼睛,想必不會覺察他的情緒。
其實掌門在授予他那個接近魔尊的方法時,他不是沒有想過,掌門是如何確定,傳聞中殘虐無度、濫殺無辜的魔尊,會出手救他呢?
在魔尊為他療傷,在閉息丸藥效結束之前鞍前馬后地照料他的衣食起居時,他也不是沒想過,這人似乎與他想象中的魔尊形象有所出入。
但這所有的疑問,都在魔尊命他以水刑殺死一個凡人之后,煙消云散了。
那日,他站在被遮去了光線的狹小房間里,親眼確認了那被魔尊抓來并縛在長椅上的男人醒來后驚恐的眼神,親手蒙上了他的眼,用打濕的草紙覆蓋他的口鼻,親耳聽著男人絕望又瘋狂的哭喊,以及那哭喊漸漸變弱,變成了痛苦的喘息。
然而他每往那男人臉上多疊一張紙,動作便利索一分。
這每一聲乞命的求饒,都在粉碎他曾經的疑問。
可泉妖卻說,那本就是該死之人,是律法本該懲戒卻無力懲戒之人、是天網本該制裁卻無法制裁之人。
罪有應得,死有余辜。
——可又何必用那樣殘酷的方式?
——有些人,讓他輕輕松松地死了,根本償還不了地下那些鬼魂的血債冤屈。
在易九的記憶里,蕭聞北是一個年紀輕輕卻修為卓絕的修士,無愧于一聲天才;也是一個性格有些孤僻,但心思卻意外單純的師弟,正是因此,易九才忍不住各方各面地照顧他。
蕭聞北來正派第二年,便突破了金丹,修為達到了元嬰期,一時間成了整個仙門的大新聞,名門掌門對自己門派的弟子卻流落他派,為他人增光一事感到愈發不滿,不顧蕭聞北師父的反對,強行要求他將這個弟子帶回。
“師弟,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易九正在和蕭聞北練劍,若不是那劍勢收得及時,差將一點便要去小師弟的性命。
易九不得不收起劍,拉著蕭聞北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想著先把他的心思拉回來再說。
蕭聞北看了看易九,沉默著,好像就這么看著看著看走了神。
易九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正是適宜的溫度,幾乎和他的手掌能夠不分彼此,“嗯,也沒有發燒啊——我想也是,元嬰期的修士還發燒,說出去可是要被笑話的。那究竟是怎么了,一個勁地走神,我這師兄可看不下去了啊。”
蕭聞北不說話。
“哎,你這家伙,是不是仗著自己修為高,就已經不把我這師兄放在眼里了?好你個蕭聞北,今兒個師兄就教教你,什么叫長幼有別!”
易九說著便伸手,并起食指和拇指,捏住了蕭聞北的臉,往兩邊扯開了去。
蕭聞北膚白皮薄,被他這么一折騰,臉上立刻泛出一片紅色來。
易九松開手,盯著蕭聞北的臉看了半天:“哎,你臉上還是有些血色看起來比較有活力,等師父得空了,我得去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活血養氣的丹藥。你呀,是不是小時候營養沒跟上,如今雖然早早入了元嬰,但這身軀看上去弱不禁風的。”
蕭聞北總算是動了動嘴唇,吐出兩個字來:“師兄……”
易九立馬殷切地應道:“在。”
“師兄,不日之后,我便要回名門。這些天總想著這件事,不知為何總是不得安寧。”蕭聞北摸了摸腰間的佩劍,將目光投向遠處的一株蒼勁的古木,“當年我說,若師父讓我回去,我定會遵從,可是……”
“可是在這兒的日子實在太舒坦了,你不想回去了?!”易九眨眨眼。
蕭聞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兒似的,猛地將視線拉了回來,終于和易九對上:“是不是太厚臉皮了?”
易九咧嘴一笑,狠狠在蕭聞北的右肩拍了兩下:“說什么呢!這些年,我也曾去過名門,那邊的弟子對你的事總是諱莫如深,但我能感覺出來,他們對你仍然抱著一種敵意,那樣的地方,換我我也不樂意回去呀,你這叫人之常情,有什么厚不厚臉皮的?”
“師門的人如此厭惡我,師兄就沒有想過,緣由其實在我——”
“當然在你。”易九沒等蕭聞北說完,便搶著道,“因為你年紀輕輕,因為你天資卓絕,因為你有一雙舉世無雙的眼,因為你花容月貌玉樹臨風,因為你就如碧空耀日,只要有你一人在,便可掩去所有星辰的光輝。”
一開始說得還像模像樣,不想越說越離譜,幾乎要將蕭聞北吹到天上。
看到小師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易九這才饒過了他,不再說胡話,而是像教導幼童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與你相處了這么多年,你就跟我親弟弟似的。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自然有數,斷不會被他人的言語迷惑——我相信自己的眼、自己的耳、自己的感覺,他人要如何貶低你,我是一律也不會信的,你也不必因為他人的態度,就把什么錯處都往自己身上攬,反而助長了小人的氣焰不是?”
“你想留在正派,便留。你師父那邊,我去幫你說,我也會去試著求求師父,雖然是并門弟子,但終究還是我派的弟子,不能全讓名門做主。”
蕭聞北那只墨色的眼依然深邃而不見底,那只煙灰色的眸子此時卻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熒熒爍爍,他兀自思索片刻,道:“師兄,師父那邊,還是我自己去說。”
易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也好。不過,到時候若說不過你師父,我還是會親自下場的,你就放心吧。”
當年的小師弟是如何變成魔尊的?
即使是“替天行道”,易九也不相信蕭聞北那樣的性子,做得出世間所流傳的那些殘暴的事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當年那個性格內向,動不動便要害羞的小師弟,為什么會變成魔尊這樣——清冷中帶著三分放浪,飄逸中又帶著三分妖冶,讓人懷疑他或許真的,一半修了仙,一半入了魔。
他還記得,蝕陰襲來的那天,天空碧青,艷陽高照,只是午后時人忽然感到胸悶,大概是因為氣壓變低,大概是午后將迎來一場陣雨。
他跑去后山找小師弟,正撞見小師弟正和師父說話——不是他的師父,而是將小師弟送來正派的那位師父。
他后知后覺地走了過去,先是向名門那位師父行了禮,再規規矩矩地和蕭聞北打了招呼——畢竟是在人家師父面前,他自然也要裝出一些并派師兄的樣子。
兩個人雖然也回了禮,但直到這時,易九才發現,這對師徒之間的氛圍似乎不太妙的樣子,他開始后悔,自己不該如此唐突地闖入其中,但又慶幸自己來了——若是師父一言不合將小師弟強行帶走,他可就無處找去了。
“不知長老在此,易九冒昧了。”他假惺惺地道了個歉,卻并沒有真心為自己的“冒昧”感到抱歉。
長老對他笑笑,沒說什么,神情只是有些尷尬。
他這才轉頭看向蕭聞北:“怎么了嗎?”
就在這時,晴空驀地變色,天地被陰云籠罩,一個巨大的蛇形身影伴隨著一聲撕天裂地的吼叫出現在正派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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