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塵緣
雖然泉妖告誡他要善用泉底的神功,但易九的心里只有兩樁事。
第一樁是報仇,向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傷害了他,又陷害了他的掌門。
第二樁是報仇,向奪走了他的一切,也奪走了“他”的一切的蝕陰。
“降妖除魔,方寸之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這位道長,我看你一身戾氣,著實不像逃出方寸之人。”
易九向聲音的主人看去——路亭下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形貌奇怪的人。
那人生著一頭如群蛇一般朝著四面八方伸展的亂發(fā),亂發(fā)的下面是一張神情古怪的面具——看上去無悲無喜,卻讓人不寒而栗。眼睛的位置有兩個洞孔,洞孔的下面卻是模糊的一片,看不到一絲神采。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但還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乖巧地伏在那人身上。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跳儺戲的巫師。
易九沒有理會那人,徑自從路亭邊上走過。
“你塵緣未了,何必急著送死?”儺面人不依不饒。
大概是聽到了“塵緣未了”四個字,易九心有動容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那儺面人一眼。
儺面人在面具底下笑了起來:“我為人占卜算命,最愛問姻緣之事的,總是那些未出閣的姑娘們,沒想到道長也感興趣。看你不食煙火的樣子,莫非在心里暗暗等著一段良緣?”
易九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繼續(xù)向前走去,手腕卻出其不意地被人拉住——那低于常人的體溫、微冷的指尖,讓他感到一絲熟悉。
驀地回頭,那張可怖的儺面不知何時竟湊到了他的眼皮底下,那笨重的紅色鼻子和他的鼻尖幾乎要抵在一起。
他離那儺面人如此之近,可望進面具上那兩個渾圓的孔洞時,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如此怪異,仿佛非人之物。
“你想做什么?”他說。氣息撲到那面具上,又彈回到他自己的皮膚。
“道長,孽債太多,反而會毀了塵緣,請適可而止。”儺面人的聲音從面具底下傳來,顯得有些悶沉。
被握住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得到了自由,易九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兩步,儺面人依然保持著仰頭看著他的姿勢。
他看到那揚起的下巴下面,是一條修長而蒼白的脖頸。
“你是誰?”易九忍不住問。
儺面人拉起自己的袖子,然后攤開雙手,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畫滿了形狀奇怪的花紋,像是某種古老信仰的刻痕:“如你所見,我是一個儺舞師,流竄于鄉(xiāng)間,為人消災祈福,以此討一口飯吃。”
易九握著除魔幡的手不易覺察地緊了緊,然后在儺面人說完話的剎那,又松了開來——他原本在期待著什么,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那不知名的期待終究還是落了空。
對啊,他在期待什么?又是什么落了空?
他搖了搖頭,丟下儺面人,沿著腳下的土石道路向前走去。
他究竟還有什么塵緣?自稱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的泉妖這么對他說,這個穿著古怪言行古怪的儺師也這么說。
如果說還有什么塵緣,那一定是他與掌門之間的孽緣——早知道事情會發(fā)展到今天這一步,他八年前就該死在那場血災之中,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活成了蕭聞北唯一的弱點。
他此次出山,便要將那掌門送下地獄,親手斬斷這所謂“塵緣”。
天衍四十九峰,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若是御劍御風,轉眼之間便可抵達。但易九卻偏偏選擇了最為笨拙的步行,就是不眠不休地走,只怕也得走上個三五天才行。
易九想,他又是何苦給自己留下這三五天的猶豫,他莫非真的是在期待什么?
一個輕微的、熟悉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傳進了他的耳朵,因為它響起得過于自然和隱蔽,易九開始還沒覺得有什么異常。但當他終于響起這個聲音究竟為何熟悉時,顯然已經(jīng)為時已晚了。
仙門的信雀。
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那些忠心耿耿的鳥兒們居然還記得他的靈力流是什么樣的。
既然信雀來了,那么名門的人大概也不遠了。
那信雀有規(guī)律撲扇翅膀的聲音就像是一個危險的倒計時。
三,二,一!一聲轟鳴自他頭頂炸開,頃刻間,無數(shù)柄長劍像細雨一般落下。
易九拿著除魔幡一揮,匯聚在幡布上的靈力將來勢洶洶的兵器們一并攬下,那些長劍叮鈴哐啷地跌落在他的腳邊,然后在眨眼間灰飛煙滅。
一群素衣白冠的仙門弟子從四面八方現(xiàn)出身形,將他團團圍住,手中不停地變換著動作,似乎在編織某種陣法。
易九以除魔幡為劍,往周身橫掃而去,鼓起的靈力流兇猛地彈向正在低聲念咒的素衣弟子。
噗——
身中攻擊的弟子頓時口吐鮮血,那奇異的陣法立刻破開一角,易九看準時機,欲從那圓陣之中沖出。
可是陣法的缺陷立刻被剩下的弟子填補。
“易師弟,束手就擒吧,如果乖乖降服,可免去被三昧陣焚身之苦。”
為首的弟子一邊在手中結印,一邊宣言。
易九認識那人。名門南支長老的大弟子,鄒聞南。沒想到名門來討剿他,竟會讓南支的人來打頭陣。
轉念一想這也是自然,掌門那種自私自利的小人,怎會愿意親自赴險?
圓陣之中的溫度逐漸升高,地面開始有火星閃爍。易九持杖一揮,冰冷的泉水便從除魔幡的頂端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將那還未成氣候的火苗盡數(shù)撲滅。
周邊的素衣弟子們皆因為陣法被打斷而受到了反噬,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易九輕哼一聲,將靈力在右手匯聚成球,只要將這顆靈力球擲向陣眼,然后引爆,這里的布陣弟子,便沒有一人可以幸免。
滋啦滋啦——高純度的靈力如同一團濃縮的閃電,在他的手中耀武揚威。注意到此情此景的名門弟子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恐懼之色。
“易師弟,你要做什么!你若是對這些弟子下了殺手,那便再也沒有機會翻身,仙門會將你視為永遠的敵人,直到將你挫骨揚灰!”鄒聞南趴在地上叫囂道。
易九笑了起來:“我便是什么也不干,也有的是人要將我挫骨揚灰。”
鄒聞南臉色一變:“易師弟!”
“我不是你師弟,不要叫得那么親熱。”易九冷冷道,高舉的右手仿佛一個死亡的信號。
可就在他要將靈力球擲下的一瞬間,一個難以形容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響了起來。
“孽債太多,反而會毀了塵緣,請適可而止。”
丑陋而可怖的面具下,那雙混沌的眼睛似乎正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挾制著他,安撫著他。
那滋啦作響的電球消失成一縷白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情。
鄒聞南不愧是當大弟子的人,在其他弟子還沒有弄清楚狀況的時候,就已經(jīng)重新結印,借著剛才三昧陣留下的靈力,編織出一個如同蛛網(wǎng)一般的陣法,白色的靈力繩索如同觸手一般向易九撲去。
易九剛正愣神,沒有注意。在那白色觸手就要勾到他衣角的那一刻,一道紫光如電擊一般閃現(xiàn),將觸手彈開。
鄒聞南只看見一只紫色的巨爪,一把將易九包裹起來,然后憑空便消失不見了。
“果然是入了魔,竟與這些邪魔外道有所勾結,真是敗壞仙門的臉面!”他惡狠狠地說道,“這事你們也都親眼看見,回門之后,定要向掌門報告。”
“小道長,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我們竟能在此處相見,緣分這玩意兒還真是不可思議。”紫色的巨爪將易九運到了安全的地方,把他放下,自己則搖身一變,化作女子形態(tài)。
易九抬起頭,與那女子四目相對,不禁感到有些錯愕。
恍如隔世般的那些記憶又一次涌上心痛,讓他那顆被仇恨蒙蔽的內(nèi)心在一瞬間疼得幾乎要抽搐起來。
世界總是那么小,小到無時無刻都有人能夠突然出現(xiàn),來提醒他那段矛盾、錯亂、苦澀又甜美的過往。
“你怎么……”眼前站著的,是曾經(jīng)死在那座荒村之中的女子,是他在井中投毒時看到的紫色魔爪,也是他第二次訪問那村莊時在井邊看到的幽魂。
“我怎么還沒有升天?”紫衣的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瑟瑟早死,死后又被束縛在那口破井里,這大好山河還未游歷個遍,這喜怒哀樂也還未曾嘗遍,怎么舍得就這么離開?況且,這一路,瑟瑟還遇上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更加舍不得離開了。”
自稱瑟瑟的女子向背后的一棵古木招了招手,一條小蛇從枝丫間探出了頭,順著主干滑到地上,化作一位褐衣少女。
“這便是我的旅伴,喚作小環(huán)。”
易九抬起頭,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這讓他回想起曾經(jīng)與魔尊在密林之中遇到的那條大蛇。
“我殺數(shù)人,死不足惜,但小環(huán)是無辜的啊。”
所謂塵緣,或許這也算其中一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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