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名門。

        上挑。斜劈。突刺。橫擋。劍風隨著持劍人的動作嘩嘩地響著。

        尚帶稚氣的弟子穿著名門那一身代表性的白色服飾，獨自一人在后山林中練劍。

        名門以劍修聞名。他身為名門南長老座下的大弟子，自然要以身作則，專注于劍招的修行，給師弟師妹們起到表率的作用。

        初進門時，他常被師父夸贊根基不錯、悟性很高。那個時候，師父所教授的劍訣心法，他每每只要花上一個月便能理解領悟，兩個月便能融會貫通，后入門的弟子，總以仰慕的眼光看著他。

        他以為自己能年少成名，一飛沖天，卻不曾料到修行的瓶頸竟來得這么快，這么兇猛。

        過去的整整半年，他都沒有再獲得新的領悟，劍招套路也停滯不前。

        南長老總讓他放寬心，不要著急，可他怎么能不急？

        東長老那里是比他早些入門，天資顯然不及他高的樂聞東，雖然早些時日，進步一直不如他快，但好在一步一個腳印、穩扎穩打，如今已經有追趕之勢。

        西長老那里，則是在他之后入門，稟賦也并不突出的魏聞西，聽說倒是他們三人中最先完成筑基的弟子。

        而他自己——他明顯感覺到曾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期待目光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黯淡了下去。他每次看到南長老，都覺得那個人眼中流露出“啊，這孩子原來也不過如此”的失望神情。

        真是讓人受不了。真是讓人受不了！

        鄒聞南猛地一個發力，將掌中的靈力灌注到劍身，用劍風揚起了一大片落葉。

        雖然是春天，但后山的景色卻被他生生地攪出了蕭條之意。

        “鄒師弟，別練功了，今天可是北長老收徒的日子，快跟我去看看。不知道北長老第一次收徒，到底撿到了一個怎樣的小師弟。”長著一頭張揚長發的樂聞東不知道從哪里蹦了出來，一揮劍便將紛紛揚揚的落葉全部打到了地上。

        鄒聞南冷冷地看了來人一眼，道：“要去你自己去便是，休擾我練功。”

        樂聞東跳到了他的跟前，用劍鞘敲了敲他的肩：“你呀，不要老這么繃著，就是因為繃得太緊了，才一直原地打轉。”

        一開口便戳了人痛處，鄒聞南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他用自己的劍鞘打開了師兄的手，背過身去，只管自己繼續練劍。

        可心緒已經被人打亂，仍他再怎么舞劍，也無法與劍意融匯，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

        �！�—

        金屬和金屬碰撞的聲音兀地響起。鄒聞南定眼，看到樂聞東正抽出了自己的佩劍，一把便格住了自己那撒氣一般的劍招。

        那劍招之中，靈氣滿溢，不過是劍刃相碰的一瞬間，鄒聞南便敏銳地感覺到虎口一麻，差點就握不住劍。

        他羞憤地抬頭，惡狠狠地看著樂聞東：“樂師兄為何擾我清修？”

        樂聞東收起劍，嘆了一口氣：“你今天情緒不對，不宜練劍，像你這樣練下去呀，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說著，又走上前去拉住師弟的手，不由分地拖著他往前庭走去：“走走走，去看看新來的師弟。你呀，就是心胸太窄，缺乏靈感，愛鉆牛角尖，就該多和人接觸接觸，說不定就有靈感了�！�

        鄒聞南才不信他那套胡謅的說辭，但沒有將他的手甩開。

        樂聞東至少有一點說中了，他今天確實情緒不對，再這么胡亂地練下去，也不見得就會有什么成果。

        他就這么被樂聞東拉到了山門后的廣場上。

        那時名門的弟子還不多，但眼下全都圍在了廣場外，算是“傾巢出動”了。

        不光是北長老，掌門和其他兩位長老也都在場，足以顯出對這位新來弟子的重視。

        “好大的陣仗�！编u聞南嘟囔了一句。他剛來名門時，這一屆的弟子還只有掌門座下的那幾個，算不上熱鬧，拜師禮也只是簡簡單單地走了過場。

        聽他這么說，樂聞東立刻興致勃勃地解釋起來：“你沒聽說嗎？這個小師弟是個稀罕人物�！�

        鄒聞南好奇起來，他雖然性子別扭，但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怎么個稀罕法？”

        樂聞東將雙手的手指環成圈，罩在自己的眼睛上：“這小師弟啊，有一雙絕世罕見的陰陽眼，這可是修仙問道的奇才才有的東西啊�！�

        說罷，又拉著鄒聞南往人堆里擠了擠。

        恍惚間，鄒聞南覺得背上一冷，回過神來，便對上了一雙奇特的眼睛——左眼渾如深淵，右眼清如淺潭，無悲無喜，清冷如月。

        “聽說啊，陰陽眼通天徹地、貫連陰陽，北長老這回可真是撿到了寶貝。有這樣的奇才，不愁咱們名門不能揚名天衍了�！�

        樂聞東還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可鄒聞南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魏聞西受師父所托，到名門北山跑腿。

        名門位于天衍四十九峰中一座叫四周峰的山上，這座山長得奇，有東南西北四峰，名門的四支也是因此而來。

        平日里四峰多用信雀聯絡，只有極少的情況才會差遣弟子往來送信，比如西長老邀北長老喝酒的時候。

        魏聞西懷揣著師父交與他的那張酒箋，踩著他的長劍，穩穩當當地落在北峰的前庭。

        庭中一片修竹茂林，有一少年于其中舞劍。身姿飄逸，招式靈動。讓送信的弟子一時看得入迷。

        直到一道凌厲的劍風從他耳邊掠過，他才回過神來。

        “蕭師弟�！蔽郝勎鞑缓靡馑嫉刈呱锨叭�，向舞劍之人打了一個招呼。

        “魏師兄�！蹦侨艘皇帐�，被插進魏聞西身后樹干上的那柄劍便乖巧地飛了回去，“是找師父嗎？”

        魏聞西點點頭。

        那人收起劍：“師父在后院養神，我帶你去�！蹦请p色澤不一的眼睛在陰暗的天光中既靈逸，又妖冶。

        這就是北長老在一年前收的大弟子，原先不知道叫什么，入了門后，改名為蕭聞北。

        “聽說蕭師弟的修為已經達到筑基中期了？”

        兩人往后院走去的途中，魏聞西向小師弟搭起了話來。

        “嗯�！�

        “你真厲害，我入門比你早，可直到前不久才剛剛筑完基。”

        “不過是因為有這雙眼睛罷了�！�

        蕭聞北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為自己天生的特異稟賦而感到優越，魏聞西倒是從話里聽出些憤懣來。

        關于蕭聞北不受門內弟子待見的事，魏聞西也有所耳聞。

        都說天妒英才，就連高高在上的天道，都會眼紅那些年少成名的英杰，更不要說他們這些還未得道成仙的凡人了。

        在北支之中，蕭聞北尚且還有一些大弟子的威嚴，但放眼整個名門，他年紀小，入門又晚，偏偏僅用了一年功夫，就已經遠遠甩下其他弟子一大截，余下三支的弟子，開始還會因為好奇而主動接近他，但在發現命運施加給他們的不公之后，便逐漸疏遠并孤立了他。

        嘴上說著是自己不配同蕭師弟那樣的天才來往，心里卻看不起他是托了陰陽眼的福才能遙遙領先。

        魏聞西想，他看上去雖不在意，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能那么輕易看開，想必心里還是受傷的，便安慰說：“就算是借了陰陽眼的力量，但你的厲害也并不是假的呀。那些說你閑話的人，不過是嫉妒你，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專心提升修為，讓他們無話可說。”

        “……”蕭聞北沉默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謝謝你，魏師兄�！�

        說話間，兩人便已經到了后院。北長老閉著眼靠在一塊假山石上，一副不問世事的隱士模樣。蕭聞北只說了一聲到了，便立在院門附近，示意魏聞西自己進去。

        等魏聞西得了北長老的回復，走出院子時，蕭聞北早已離去。

        魏聞西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對這個北支的師弟產生了興趣，三天兩頭地往北峰跑。

        不久之后，他就突破到了筑基中期，比同期的弟子都要快上不少，他總以為那是在蕭聞北身邊待得多了，不小心沾到了陰陽眼的光。

        蕭聞北入名門后的第二年，結丹前夕，不知為何突然中毒，性命垂危。

        當時這事差點急煞北門長老，而蕭聞北自己卻因禍得福，他的身體為了抵抗毒性，而自行突破到了金丹期。

        雖然有驚無險，但未能查出下毒之人，北門長老便始終不能放心，第一個就懷疑到了魏聞西頭上，盡管蕭聞北為其作保，但北門長老卻將信將疑，明面上沒有懲戒魏聞西，但出于保護蕭聞北的目的，決定將他送到正派暫住。

        魏聞西死皮賴臉地讓北長老帶著自己去正派探望過幾次蕭師弟，原先以為他那樣內向的性子，換一個環境會很不習慣，沒想到去了正派之后，蕭聞北反而看起來開朗了許多，這讓魏聞西感到有幾分欣慰，也有幾分惆悵。

        他心里自然是希望蕭師弟能過得好，卻又因為蕭師弟不是為了自己敞開心扉而感到一絲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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