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清明才過,連日細雨雖停,空氣里卻仍沁著絲絲縷縷的潮意,躲在春日光影中。
金谷園外,才從郢都歸來的身影還帶著一路風塵的疲憊,腳下精致的靴履卻朝園內走去,快步踏過回廊里日光斜照的片片花影。
才從園子里退出的隨玉手里還拿著一面緙絲海棠的扇子,聽見腳步聲便抬頭去看。
“公子!”隨玉驚喜,小跑著迎上前,福身殷勤道,“公子終于回來了?”
竹青的衣角因此停擺,殷旭站在陽光下,答非所問道:“她呢?”
隨玉斂容,抓著扇柄的手收緊了幾分,垂著腦袋,在殷旭看不見處咬了咬唇,低聲回道:“正午睡,有一會兒了。”
殷旭頓首,方才還略顯匆忙急切的眉眼漸漸松弛下來,視線落在隨玉身后的一扇拱門,又問道:“近來身體如何?”
“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人還虛著。”隨玉的手因為太用力,指甲蓋已開始發白,她抬眼看了看殷旭,關心道,“公子遲了這幾天,可是郢都出了什么事?”
殷旭眉頭微蹙,顯然對眼前丫鬟這多管閑事之舉有所不悅,抬手一揮道:“不用服侍了。”
不等隨玉再說話,殷旭已錯開她身邊,大步往金谷園中走去。
隨玉的視線追著殷旭,只望見碧藍天空下,一道粉白相間的海棠花帶漫在白墻墻頭,殷旭挺拔雋秀的身影就這樣沒入花影深處。
本該是極好看的一幅畫,她卻徒生一股想要生生手撕了的沖動。
垂眸時,隨玉瞧見手中緙絲扇上盛開的海棠花,只覺得這精巧的花樣實在礙眼,越看越心煩,便干脆藏去身后,眼不見為凈。
金谷園內,通往秀樓的鵝卵石小道上,鋪了一路掉落的海棠花瓣。
饒是如此,兩旁花枝依然團團錦繡,深紅淺粉的花簇開得熱鬧。
殷旭踩著花道往里走,只見秀樓前一片翠綠粉紅下,臥著個水紅身影,正枕著手臂入眠,睡得是春山顛倒,身上落了不少海棠花瓣都不曾察覺。
殷旭正要提步上去喚她,可見她睡得正酣,嘴角似有笑意浮動,想是正做著美夢。
他不忍心打擾,只去一旁的石凳子上坐等。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樹下石床上的女子醒來,惺忪睡眼才睜開,便瞧見一旁坐著的殷旭。
“文初哥哥!”
“別動。”殷旭箭步上前,按住要從石床上下來的女子,道,“鞋子呢?”
一面說,殷旭一面將她身上的落花輕輕拍去。
終將殷旭等了回來,女子按住他的手,亟亟問道:“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殷旭用另一手替她拂去身上落花,卻是答非所問,道:“讓你擔心了。鞋呢?隨玉怎么服侍的?”
女子左右看了看,恍然道:“原本撲蝴蝶玩呢,結果一腳踩進花圃的泥巴里,鞋子臟了,我就讓隨玉拿去換一雙。”
說話間,少女又左顧右盼道:“隨玉呢?怎么沒給我拿鞋子來?”
殷旭輕按少女肩頭,坐在她身邊,佯惱道:“這會兒天還不見大熱,就這么躺在外頭,著涼了怎么辦?”
女子低頭看著自己懸空的雙足,足尖相抵,又曲膝收往一處,改為跪著面對殷旭,右手食指去勾他的衣袖,道,“文初哥哥。”
殷旭回頭看她,好整以暇道:“怎么了?”
她多攥了一些殷旭的袖管在手里,搖了搖,道:“想你這一路回來辛苦,我說件事哄哄你,你要是高興了就不要跟我計較了。”
殷旭起身,站在女子跟前,低頭笑看她道:“先說來聽聽。”
女子抬頭,回應著殷旭滿是柔情的眉眼,兩只手還在擺弄他的衣袖,道:“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你從郢都回來了。我正高興呢,結果還沒跟你說上話就醒了。但誰曉得,我一睜眼,你就在我眼前。你說,這是不是美夢成真?”
殷旭被她真誠的神情打動,心中滋生歉意,道:“對不起,姣姣,我知道這些天讓你擔心了。”
姣姣是她的小名,殷旭告訴她,她叫鶯時,余鶯時。
說著,鶯時直起身,恰到殷旭肩頭處。
她輕輕靠過去,貼在他胸口,道:“你又走了三個月了。”
一改方才的嬌俏可人,這會兒鶯時當真流露了不舍和思念,雙臂不由自主地抱住殷旭。
殷旭擁著懷里嬌小玲瓏的身子,大有無奈為難之意,仍柔聲哄鶯時道:“知道你一個人待在淮地會悶,所以辦完郢都的事我立刻趕回來,這趟能多待些日子,當我給你賠罪。”
鶯時卻不滿足,下巴抵著殷旭胸膛,抬眼看著他,道:“文初哥哥,我能跟你一塊兒去郢都嗎?”
殷旭正要去拂鶯時額邊睡亂了的碎發,驀地一頓,故作不知,道:“你說什么?”
“我不想總是跟你分開。”鶯時認真道,“自從我養好了傷,已經兩年了。這兩年里,你總要往郢都去主持商會的事,一走就是好幾個月,回來又待不了多久。我這身子也是不爭氣,怎么都不能完全養好,還有我這腦子,什么都想不起來……”
殷旭將鶯時重新按回懷里,撫著她的發,輕拍她的背,緩緩道:“姣姣,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對你的刺激實在太大。當初能將你救回來,對我來說已是萬幸。至于你的身體、你的記憶,我們來日方長。萬事有我,你放心。”
殷旭口中的“家”正鶯時的家。
余家本在淮地經商,鶯時是家中獨女,和殷旭青梅竹馬,原本這兩年他們年紀到了就能成親的。
誰知兩年前余父余榮生意失敗,賠光了所有家當。
債主幾番上門討債無果,竟要將鶯時賣去青樓抵債。
余榮一時激動,失手殺了其中一名債主,被抓下獄。
其他債主買通了獄卒對余榮一通折磨,導致其不堪受辱,自戕而亡。他們還不死心,仍逼鶯時賣身。
好在殷旭及時從郢都趕回來,才她救下。
可彼時顧母尤氏已油盡燈枯,不久便隨顧有容而去。
鶯時就此失去雙親,還因為遭人毒打重傷,身心皆受重創之下也是險些命喪黃泉。
殷旭為她出人出力,費盡了心思,遍尋良醫救治,才將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兩年來,殷旭雖不能日日陪在鶯時身邊,卻盡力照顧她,待她溫柔至極。
知道她喜歡海棠花,殷旭在府中栽滿了各種海棠,這金谷園里種的就是他花重金買來的西府海棠。
鶯時得殷旭如此細致體貼的照料,早對他深信不疑,更是依賴,然而兩人一直聚少離多,她多少有些怨言。
此時鶯時伏在殷旭胸前不說話,殷旭知她心中在意這件事,于是哄她道:“讓你獨守空閨是我的不是。這樣,你罰我一回,當是我給你認錯了,如何?”
“罰你有什么用,你還是不肯讓我去郢都陪你。”鶯時嘴上怨怪著殷旭,抱著他的臂不由收緊了一些。
“知道你舍不得罰我,那我自罰。”
身子忽然被打橫抱了起來,鶯時趕緊抱住殷旭后頸,嬌嗔道:“你這是做什么?”
殷旭朗朗笑道:“既沒鞋子,就罰我抱你進去,免得真著涼了。”
鶯時靠在殷旭肩頭,又晃了晃雙腳,道:“著涼了好,我病了,你還能多留幾天呢。”
“說什么胡話。”殷旭笑睨一眼,再往上托了托鶯時的身子,道:“怎么好像又消瘦了?”
鶯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波瀲滟看著殷旭,道:“你走那會兒天還冷著,我一身的襖子穿在身上,可不比現在抱著吃力?”
殷旭看似認同地點頭道:“還是姣姣聰明。”
鶯時這就被殷旭抱進秀樓。
很快,聽見動靜的隨玉拿著一雙新鞋子進來。
“怎么就拿新鞋子過來了?”鶯時問道,“我原來穿慣了的鞋子呢?”
隨玉正要開口,見殷旭朝自己張開手掌,她動作微滯,還是將鞋子遞過去。
看著殷旭端詳那雙鞋,隨玉道:“小姐獨愛海棠,為了這些不同的樣式,府上又換了兩個繡娘。”
這話顯然不是回答鶯時,是跟殷旭稟告她對鶯時用度的仔細之處。
“姣姣喜歡的東西,費再多心思也應該。”殷旭淡淡對隨玉道,轉而和鶯時說話時,語調又變得柔和起來,道,“你可滿意?”
鶯時取來鞋子穿上,問殷旭道:“好看嗎?”
殷旭含笑點頭。
“你覺得好看,我就滿意。”鶯時對隨玉道,“文初哥哥回來了,今晚上讓廚房都做他喜歡吃的菜。”
“已吩咐下去了,不用小姐操心。”隨玉低著頭,垂下的視線落在殷旭的衣擺上,小心著抬起眼,悄悄多看他一眼。
聽出隨玉甕聲甕氣,殷旭斥道:“是我不總在府里,規矩都不懂了嗎?”
隨玉當即跪下,垂下的眼睫掩去此時神情,執拗著不肯說只字片言的求饒之詞。
鶯時忙道:“你不在府里就是我做主。我不喜歡那些規矩,是我慣著隨玉的,你要怪,怪我好了。”
殷旭自不會和鶯時計較,當下打發了隨玉道:“晚膳別忘了芙蓉魚骨,小姐愛吃。”
隨玉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就此退下。
鶯時伸手,輕扯了殷旭嘴角,道:“你啊,跟別人說話總是硬邦邦的,這樣會嚇到別人的,笑一笑多好。”
殷旭掌心裹住鶯時雙手,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道:“他們需巴結我才對我笑,我可不需要討他們的好處。”
鶯時看著殷旭至此時仍盈滿眉間的笑意,與他說出的話截然不同,心情莫名變得復雜起來。
“怎么了?”殷旭問道。
鶯時搖頭,道:“文初哥哥,我還是想跟你去郢都。我想一直陪著你。”
“郢都里品流復雜,事務繁多。你哪怕去了也未必能日日見著我,還不如留在淮地好好休養,等我有空回來看你。”殷旭道。
鶯時反握住殷旭的手,幾經猶豫后,問出了困擾在她心底多時的問題:“你不讓我去郢都,是不是因為那里有我不能見的人?我去了……會礙你的事?”
鶯時說得委婉,殷旭卻明白了她的意思,問道:“誰這么告訴你?”
他眼底的情緒驟變,如濃云晦暗,風雨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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