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從幽淑園離開的馬車一路朝著鳳凰大街上的那座沉靜高闊的府邸而去,轱轆聲隱沒在喧嚷的市井喧鬧里,而車內靜得出奇。
幽淑園內一場談話到最后,鶯時說要去殷府上那間園子看看,殷旭便帶她來了。
馬車停下,殷旭先行下車,習慣性地轉身朝鶯時伸手,要扶她下來。
鶯時扶著車門框,看著身上還發著紅疹的殷旭,又見方享和隨玉從后面的車上下來,她搖頭道:“我自己來。”
她提了裙子慢慢踩著矮凳從馬車上下來,抬頭看著眼前的金鋪屈曲,回想起自己第一日進入郢都時,路過這道深宅大門的情景。
原來當時那些無法立刻收束的目光,皆是她記憶深處對過往的留戀。
殷旭示意方享和隨玉不必跟來,走近鶯時道:“進去吧。”
她非第一次進入這座宅子,況且殷旭已承認這里曾是她的家,然而此次她又遲疑起來,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殷旭嘗試去拉她的手,見她沒有抵觸,方才攥緊在掌心里,先提步為她引路。
鶯時上一次進入殷府那座鎖著的園子是在深夜里,借著那一點微弱的火光,大致看過了園中那座小樓里的模樣。
此時聽著那道鎖“吧嗒”一記打開的聲音,緊促清脆,似有什么東西敲在她的耳膜上,一路震去心頭,連呼吸都險些忘了。
眼看著殷旭推開那扇門,門后的景象漸漸在鶯時眼前鋪陳,滿眼的海棠樹,自上而下的青青蓊郁,花團錦簇。
哪里是殷旭說的久無人打理。
殷旭攥著那把鎖,對鶯時道:“進去說吧。”
鶯時隨在殷旭身后走進園中,步入那座小樓,沿著上回走過的木樓梯到了二層,終于看清了那幅架在樓梯口的屏風。
幽淑園里的那架屏風是繡上去的海棠花,而這一架是有人繪制的。
滿樹海棠搖紅落影,飄著花雨散開,落在花樹下那臥在石床上睡著的美人身上,書就卷著被她握在手里,壓在胸口,睡得深了都不曾察覺有花瓣落在自己臉上。
殷旭站在屏風前道:“你以前便是喜歡在海棠樹下消磨時間,天熱的時候還喜歡在樹下午憩。”
是了,她在櫟邑的時候便是這樣。
“姣姣,你過來。”殷旭道,隨即往屏風里頭走去,靠近一旁的架子,抱下一個用毛布包裹的東西。
鶯時屏息,因她認得出,那包裹里面就是那把破損的琵琶。
殷旭的手就搭在毛布上,卻遲遲沒有打開,而是看著鶯時,做著最后的規勸和懇求,道:“這是你隨身多年的琵琶,卻在那場大火里燒得不成樣子。姣姣,我們的過去跟這琵琶一樣,再不可能恢復原貌,但我們還有以后。我們說好的,往后余生都會在一起,只要你愿意,你想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
鶯時記得那把琵琶被燒成了什么樣,而她的過去也確如殷旭說的那樣被毀得不成樣子,誰都無法修補。
鶯時走去案邊,主動將包裹打開,看著那焦黑的面板、殘損的搏弦,還有面板上枯萎的海棠花,卻沒有勇氣真正去觸碰它。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鶯時問道。
她將毛布重新裹住琵琶,小心翼翼著生怕再損壞了一點兒,稍后才緩緩抬眼去看殷旭,眼底里總是涌動著某種情緒,是質問,也是逃避。
殷旭別開臉去,有意回避她的目光,沉默稍許,方才含恨道:“那晚侯爺設宴,我領著你去為筵席獻曲。你恨我,但從不會拒絕跟我一同赴宴,因為你知道我阻止不了你,親眼看著你在宴上接受那些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有時甚至是惡意的調戲,對我而言比凌遲更痛。”
殷旭一拳砸在案上,身子繃緊得有些發顫,多時才緩和下來。
他近乎咬牙切齒地告訴鶯時:“姣姣,我恨,我恨。”
仿佛每一個字都在滴血,落在鶯時本就不平靜的心湖里,攪得她更是無措,不得不轉身回避殷旭濃烈復雜的神情,道:“我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那滾燙翻涌的情緒很快冷卻下來,從鶯時身上轉開的視線亦透著隱隱的寒意,殷旭道:“宴會后,府中的下人向我稟告,那人重傷不治死了。”
鶯時驚道:“你說什么?”
此時的殷旭道已然冷靜下來,面對鶯時的震驚,他沉著臉色,緩緩道:“筵席幾日前,他在城中游蕩,不想沖撞了正從城外策馬回來的鄭漁卿,當場被鄭漁卿的馬踩成了重傷。我防他別有圖謀,先前便一直派人跟著他。當時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的人沒能即使推開他,只能在混亂之后將他送去醫館。”
“許是因果報應,他撐了沒幾日便不治身亡,正趕上筵席的那一日。”殷旭嘆道,“我的人來跟我稟告這件事,不想這話被你聽了去。而你竟覺得是我心存恨意,殺人滅口。姣姣,縱馬踩死他的人不是我,我難道還能指使鄭漁卿去當街殺人嗎?”
鶯時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看著殷旭仍是那副頹唐又不甘心的樣子,她的心口便如被堵住了一般發悶。
短暫沉默之后,殷旭苦笑一聲,眼里亦失了光彩,一向挺俊頎長的身影似風中殘竹晃了晃,繼續道:“可你不信我,你根本不信我。你為此跟我爭執,而我那晚因在筵席上多喝了些,未能控制住自己,便在瑤春館與你大吵了一架,隨后負氣而去。”
“姣姣,我沒有做過那些事,你卻被人蠱惑著根本不聽我的解釋。我當真痛恨,恨你為什么會變成那樣,我認識的顧青棠不是那么尖刻偏執的人。”殷旭雙手扶著桌案邊沿借力而立,右手上的紗布似要崩開一樣。
他合上雙眼長長吐了口氣,才漸漸將又一次激動的情緒撫平,再開口時看來疲憊。
“那晚我才離開瑤春館沒多久便聽說那里走了水,我趕到的時候火勢已大,你的住處就在大火深處。我當時害怕極了,我不能失去你,哪怕你恨我,你要折磨我,我也不能讓你葬身火海。所以我沖了進去,到你的住處,我想帶你走,可你非但不肯走,還用這把琵琶襲擊我。”
殷旭顫抖的尾音盡是痛苦,他克制了所有想要去看鶯時的沖動,只盯著案上的琵琶包裹,吃力道:“我和你在火海里糾纏,誰都沒注意掉下來的橫梁。我們都被橫梁砸中,差一點兒就都要死在火場里,后來是平獻帶著人找到我們。”
“當時你已經昏迷過去,我也幾乎支持不住。平獻找到我們的時候,已有火燒上了你的身。我當時就想,這下我終于可以帶你離開瑤春館了。”殷旭道,“我讓平獻偷偷帶你走,我則在事后隨便指認了一個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說那就是你。從此以后,世上再沒有顧青棠。”
話至此處,殷旭的身子忽然不受控地向一側倒去,鶯時立即將他扶住,讓他靠著自己,問道:“你怎么樣?”
殷旭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不知是不是激動所致,他臉上的紅疹似乎明顯了一些。
鶯時擔心他有事,關心道:“今日到此為止,我先去找平獻來幫你看看。”
殷旭卻攔她道:“既已說到這里,我無需再隱瞞下去。我想,往后我也未必有今日這樣的勇氣再去想當年的事,我……我都說完給你聽,好不好?”
他緊緊握住鶯時挽住自己右臂的手,看來有些虛弱,目光卻灼灼熱烈,又問了一聲:“讓我說完,好不好?”
如他向來都不會強硬地要求她做任何事,總是有了想法或建議便問她“好不好”,溫柔如月,似沐春風。
鶯時經不住他這般懇求,便將他扶去床邊坐下,她另搬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下,道:“你繼續說吧。”
殷旭扶著床,又緩了緩神,方才道:“將你從火海里救出來之后,平獻說你被砸得很重,臉上還被燒傷,情況非常不樂觀。那會兒你一直昏迷不醒,我起初借著養傷的名義日日守著你,但未免被人懷疑,之后一段時間,我白日里忙商會的事,夜里才能陪你。”
“好在平獻醫術高超,將你臉上被燒傷的地方修補好,只是模樣跟過去總有些差別。”殷旭感慨道,“我已經不愿再去回想,等待你醒來的那些日子對我而言究竟是多大的煎熬。我只想你醒過來,無論你醒來之后要做什么,我只想你睜開眼看看我。”
“郢都雖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但這里又有太多對你而言殘忍的回憶。我也不想你醒來后在這里生活,被別人發現你的身份,所以我讓平獻和隨玉帶你回櫟邑。”殷旭再次注視著鶯時,鄭重道,“不論情況如何,我都要讓你遠離郢都,讓你盡可能安全。”
殷旭從言語到神情都那樣認真懇摯,總能讓鶯時有所動容,她苦笑道:“不怪我如今所有的記憶只在櫟邑,原來是你有意為之。”
“是,是我有意為之,但你竟在醒來后失去記憶,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殷旭道,“我想過要不要告訴你真相,但我一想起家破人亡可能對你造成的傷害,想到你恨我恨到日夜折磨我的那段時光……我不想再回到那個時候,我也不想你再那樣痛苦。”
深重的歉意再度爬上殷旭的眉眼,盡是對鶯時無聲的懇求,乞求著她的原諒。
“我確實隱瞞了你的真實身份,但我告訴你的那些并不是憑空捏造的,不是嗎?我只是不想你想起自己是顧青棠,不想你總是活在過去。我也愿意傾盡我的所有繼續照顧你,陪著你。我想我們能和最初的時候一樣,我們本可以好好在一起的,姣姣。”殷旭道。
知道得越多,鶯時卻越不知如何是好。
面對殷旭的坦白,那樣的誠懇,那樣的卑微,也那樣一如既往的深情,她做不到全盤否定,卻又不敢就這樣完全接受。
殷旭湊近沉默無措的心上人,矮身在她跟前,抬頭仰視著她,干燥溫熱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如仰望明月,道:“姣姣,我真的不是害你爹的兇手。否則何來櫟邑你爹娘的墓?那墳下埋的,是我當初親自去亂葬崗,替你爹收來的尸,化作的骨灰。”
鶯時呼吸一滯,詫異地看著殷旭,道:“你說什么?”
他的神情越發堅毅,如對他們的感情一般堅定執著,道:“你爹被下令處斬,死后尸身被丟去亂葬崗。我若真是罪魁禍首,為何要去為他收尸?還有你娘,顧家抄家后沒多久,她便自裁,也是我為她安排了后事。后來我決定送你去櫟邑,便將他們二老的骨灰一起帶了過去,為他們破土立碑,將來也好有個受子孫香火供奉的地方。你若不信,我陪你回櫟邑去開墳……”
“不用了。”鶯時抬手,指尖搭上殷旭的唇,卻久久沒再說話。
他的唇在顫,她的手同樣如是,彼此交融的視線里顫著太多的情緒,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我……”鶯時猶豫良久,看著可憐低微的殷旭,有不忍心再追問逼他的軟弱,也有對真相無法掩蓋的執著,她道,“我還有兩個問題,想要問你。”
“你說。”
“你口中那個蠱惑我的人是誰?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定源?”
殷旭神色因為這個問題而發生了變化,凝睇著鶯時的目光更沉也跟暗,抿緊的嘴角卻讓他此刻的面容看來更為堅決,而后肯定地告訴她道:“是,就是他。”
“那么你敢對天發誓,今日與我說的所有都是事實,若有半點隱瞞欺騙……”她有些倉皇地轉開視線,垂下的眼睫遮去此刻眼中正涌動的情緒,暗暗咬著唇,猶疑多時才重新去看殷旭,一字一頓道,“若有半點隱瞞欺騙便痛失所有,生不如死。”
她分明仍帶著對他的不舍與關心,眼眸里也還能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可殷旭卻仿佛穿越了倥傯時光,看見了曾經那個對自己深惡痛絕的顧青棠。
殷旭若再躊躇不定,便是真正擊潰他們之間的信任。
鶯時盯著遲遲不動的他,心口像被人揪著,越來越害怕。
仿佛凝固的空氣壓抑著他們之間所有的情緒,他們明明靠得這樣近,卻好像隔開了迢遞之距,無法相思一心。
殷旭一聲慘笑,看著鶯時的神情卻還溫柔,道:“姣姣,你不信我,你還咒我。我們這樣的情分,你居然咒我。呵……姣姣,你咒我……”
他失望到絕望的樣子深深刺在鶯時心頭,痛得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若是換做從前,她哪里舍得這樣對他。
但她現在所謂的記憶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無法去驗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而她最怕的,便是殷旭,是自己最信任的這個人會欺騙自己。
他們第一次有了這樣漫長煎熬的對峙,一切這樣陌生,卻又似乎發生過。
殷旭看著鶯時抬起右手,豎起手掌,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按住她的手,怒道:“你瘋了?”
鶯時看著的眼尾發紅,眼眶濡濕,定定看著殷旭,用著起誓般深重的口吻道:“如若今日殷旭對我有半點欺騙隱瞞,那么就讓我……”
“顧青棠!”殷旭忽然打斷道。
他的整張臉到脖子根都因為迸發的怒意而脹紅,頸上的青筋清晰可見,狠狠瞪著面前滿目含淚的鶯時,切著齒,道:“顧青棠!呵,顧青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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