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窗隔開了房外的月光，也隔著兩邊各懷心事的身影。

        仍有晚風(fēng)從窗縫中吹進來，輕晃著懸掛的風(fēng)鈴，搖曳著矮柜上潔白的茉莉，卻也不慎拽下了一片茉莉花瓣，又被風(fēng)吹開了一些，落在鶯時扶著柜沿的素手旁。

        鶯時終究推開了窗，好大一片月光灑了進來，籠著她春山水眸，蒙著一層淺淺的霧氣似的。

        殷旭背光站著，整張臉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唯有那雙眼睛，目光灼灼，滿是驚喜地看著窗下面如瑩玉的鶯時，卻是僵著身子，不知該與她說什么。

        倒是鶯時又往窗口走了些，扶上窗框，看了看垂在殷旭身側(cè)的手，見紗布已經(jīng)拆了，她才看來欣慰一些，問道：“這么晚還不睡？”

        “想見你，卻怕你不想見我，便鼓足了勇氣，只敢今夜里來看看。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殷旭問道。

        鶯時不置可否，身子倚去窗框上，略歪著腦袋去看他，但陰翳太重，她看不清殷旭的神情，道：“平獻又與我說了些曾經(jīng)的事。”

        殷旭沉默片刻才道：“如果能幫助你多想起一些從前的事，也挺好。”

        鶯時搖頭，道：“想不起來，哪怕我?guī)缀趺總�夜里都無法從夢魘中逃開，我也還是沒有想起來。”

        她整個人浸在清淺的月光里，散著長發(fā)，身形單薄，看來脆弱易碎，仿佛隨時都會消融在這一片清光之中。

        殷旭呼吸漸緊，又怕她心中的芥蒂在過去的半個月內(nèi)越種越深，所以不得不有所克制，與她保持距離，道：“我可以將從前的事，一件一件都告訴你，只要你想知道。”

        鶯時抱臂，無聲看著那張隱在暗影中的臉，漸漸像是出了神，卻又在殷旭焦急開口前與他道：“好。”

        殷旭不想她答應(yīng)得這樣快，驚喜之下不由走近她，隔著窗框，仔細凝睇她臉上每一絲的神情變化，道：“姣姣，你說好，是嗎？你愿意聽我說的，愿意相信我，是不是？”

        鶯時抿唇，嘴角微微揚起，雖是個極淺的笑容，但有她素凈的面容做底，仍舊如夜開海棠，容色姣好。

        見她笑了，殷旭更是激動，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來見你了？”

        他的急切跟喜悅?cè)绱酥苯亓水?dāng)，直白得跟小孩子得了心儀之物似的，即便仍被陰影籠著臉，也能讓鶯時知道，他是真的高興。

        “從沒有不讓你來，是你自己非要在外頭的。”鶯時道。

        “那……我現(xiàn)在可能進來？”

        “太晚了。”鶯時指了指已經(jīng)過西墻的月亮，“平獻說你早上就被商會的人叫走，看你這一身的裝束也是才回來沒多久吧？”

        殷旭啞然，雖有些不甘心，可被鶯時這般柔情地看著，兩人之間的恩怨好似消泯了大半，他總是高興的，便退而求其次道：“讓我再看看你，就一會兒，好不好？”

        鶯時曲起雙臂，手肘抵著門框，向窗外探出了身子。

        殷旭會意，轉(zhuǎn)過身背靠著窗框，跟鶯時一起望著此時深沉如墨夜色，一同看著那亮在天際的唯一一片光亮。

        “月色真美。”鶯時感慨道，“上一回看見這么好看的月色，還是在濟州。”

        “你若喜歡，我們再去。濟州秋日也有好景致。”殷旭道。

        “櫟邑的秋景也好，博遠山那些雁來紅、美人蕉、木芙蓉，還有秋海棠，都好看得很。”

        “你心里念著櫟邑的好，不然等過段時間，我陪你回去，若能趕上中秋，還可去你爹娘墓上上香。”

        鶯時絞著疊在一塊兒的手指，沉吟片刻，道：“我可不想在路上，匆匆忙忙地錯過你的生辰。”

        今日能親眼瞧見她，與她說上話，已超出了殷旭的預(yù)期。

        雖然不似過去親密，但兩人還能靜靜地待在一處，一起欣賞月色，更是對他莫大的獎賞。

        更遑論?dān)L時竟還記得他的生辰，如何不教他欣喜若狂？

        過去半月的煎熬與等待都是值得的。

        殷旭興奮不已，竟是有些手足無措，看著鶯時語無倫次起來，道：“你記得？”

        鶯時卻只道：“時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姣姣？”殷旭扶上窗框，他的手就置在鶯時手旁。

        鶯時收回手，又倚回窗框上：“嗯？”

        殷旭追著她過去，遮了她面前的月光，將她籠在自己高大的身影下，錘頭睇著她，道：“叫我一聲，一聲就好。”

        不屬于鶯時的氣息絲絲縷縷滲入周圍的空氣里，蔓延著爬上她的衣角，將她裹住，像是按在她的心口上，微微躁動。

        鶯時看著再度沉入陰影中的面容，不回避他的注視，卻也不像過去那樣給與回應(yīng)，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又不像在看他。

        得不到鶯時的回應(yīng)，殷旭有些難耐，失聲喚她道：“姣姣……”

        鶯時卻是站好，雙手扶上窗扇，柔柔笑著，道：“時候真的不早了。”

        她沒有直接拒絕，只這般溫善地提醒他。

        殷旭在窗外紋絲未動，眼看著鶯時慢慢關(guān)上窗，待到一半時候，她又停下，他的心便跟著提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鶯時只是笑著又叮囑了他一句“快回去睡吧”。

        窗扇終于合上的瞬間，鶯時才像是被卸了力氣一般，整個身子松垮下來。

        她知道殷旭沒有走，窗扇上還留有他的身影。

        她便也不動，額頭抵著窗扇，努力平復(fù)著那些又因為殷旭而泛起漣漪的情緒。

        直到窗扇上的人影消失，她才真正松了口氣，緩慢地嘆息著，輕聲祈禱道：“云辛，你快出現(xiàn)。”

        她心里至今還有一個疑惑沒有解開，眼下除了云辛似乎沒有其他人能夠幫她，但那個少年已經(jīng)多時未曾出現(xiàn)，她想見她，想請他幫自己尋找到答案。

        此時夜深人靜，一切回到了最靜謐安寧的樣子，鶯時抵著窗，窗外是大片月色，只能透給她些微的光亮。

        卻是在如此寂靜的環(huán)境里，窗外忽地響起一個聲響，落在了窗外的花圃里，窸窣一聲。

        鶯時認(rèn)得那個聲音，正想要開窗，卻怕是自己聽錯了，是殷旭去而復(fù)返，便只是抓著窗扇，未曾推開。

        有一道黑影從房頂翻了下來，在鶯時未及反應(yīng)時立在窗下，道：“是我。”

        確認(rèn)是云辛的聲音，鶯時這才推開窗扇。

        一陣熟悉的風(fēng)從窗外躥了進來，撲在鶯時臉上，搖動了窗口的風(fēng)鈴。

        鶯時忙將窗戶關(guān)上，再一把握住晃動的風(fēng)鈴。

        “是我來的不巧了。”云辛調(diào)侃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只瓶子放在桌上。

        鶯時想他一定看見了自己方才和殷旭見面才這樣說。

        鶯時不想解釋，看他是特意來給自己送藥的，道：“謝謝。”

        如曾經(jīng)多次他的夜間到訪，少年總是站在暗影里，不仔細去看，一時間還尋不見他的位置。

        “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鶯時仍站在窗口，問道。

        “你忘了我最初是做什么的？”云辛回道，說得云淡風(fēng)輕。

        鶯時想起他要對武安侯下毒手，但如今過了這么久，她以為他已經(jīng)改變了計劃，否則又哪有時間去暗中調(diào)查她的事。

        見鶯時被自己揶揄得不出聲，云辛坐下，算是稍稍緩解了彼此間過于沉悶的氣氛。

        鶯時攥著衣角，斟酌之下上前一步，原想著請云辛幫忙，可話到嘴邊還是換了說辭，問他道：“那……你進展如何？何時動手？會不會牽連文初？”

        “你倒是對他一往情深，不過……”云辛冷冷一笑，道，“再等等吧，我有些眉目了。再過陣子，或許能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所有人講述的關(guān)于她的過去都不美好，云辛這個“驚喜”怕最后也會成為驚嚇。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曾經(jīng)需要有那么多的愛恨情仇去填充，每一個曲折于她而言都深深打擊著在殷旭無盡的寵愛里被嬌養(yǎng)得并不那么堅強的她。

        她不知自己還能承受多少的沖擊，會不會在還沒有完全尋找到當(dāng)初的真相前就支持不住。

        看鶯時久久不發(fā)聲，云辛問道：“你在想什么？”

        鶯時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我想請你幫我去打聽一個人，不論生死，我想知道他是誰？與曾經(jīng)的顧家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究竟做過什么。”

        “誰？”

        “定源。”

        “他？”云辛頗為意外，將被眼前月光勾勒出的嬌小身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問道，“是不是殷旭跟你提過他？”

        鶯時點頭道：“是。”

        “我也正在調(diào)查他。”云辛道。

        鶯時心頭一緊，亟亟追問道：“那你查出什么了嗎？”

        “有一些，但不完全。等我再探一探，我才好告訴你來龍去脈。”云辛故意賣著關(guān)子，又突然轉(zhuǎn)開話題，道，“你如今怎么看殷旭？他是好人，還是惡人？”

        鶯時確實不再如過去那樣無條件信任殷旭，可真要她說一句“殷旭是惡人”，她卻是說不出口的。

        云辛逼問的意思十分明顯，但鶯時不想現(xiàn)在就蓋棺定論，不由轉(zhuǎn)過身去，回避少年藏在幽暗中的銳利目光，道：“你為什么忽然這樣問？”

        “方才看你與他聊得融洽，所以想知道，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尤其傷過你，你會如何做。”云辛道。

        “我不想做這樣的假設(shè)。”鶯時因為這個過于尖銳的問題而產(chǎn)生了抵觸，往床邊走了些，與云辛拉遠了距離，道，“我現(xiàn)在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我無法分辨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只能暫且通過這些碎片將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大致拼湊起來，再去對有疑惑的地方探究真相。”

        云辛并不十分理解鶯時的糾結(jié)，但他也不在意，至少現(xiàn)在對他而言，鶯時會向自己求助，她便是更偏向自己的，只要她將足夠的證據(jù)交給鶯時，即便她無法親自想起過去的事，在如山鐵證前，也不至于蒙蔽雙眼，一味為殷旭開脫。

        如此想著，云辛總還算放心，起身道：“我勸你還是好好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否則怕是要對不起韓懸韓定源了。”

        鶯時第一次聽見“韓懸”這個名字，而云辛這樣信誓旦旦，足以誘發(fā)她如今所有的好奇心，不禁追問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云辛答非所問道：“記得每日服藥，否則身子垮了，知道什么都沒有用。”

        又是一陣風(fēng)騰起，這回?fù)涞铭L時不得不用手遮擋。

        耳邊又響起了風(fēng)鈴聲，宣告著這一次與云辛相會的終結(jié)。

        然而那少年走了，他留下的那個名字已印在了鶯時心上。

        韓懸，韓定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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