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安南之禍起蕭墻(二)
最后的晚霞慢慢地往遠方飄去,孤月無星的天空漸漸染上了厚重的夜色。
瀟湘別館三樓的窗子上,映著一個頎長的身影。羽楓瑾負手立在窗前,定定地看著街對面已經熟睡的莊樓,一股莫名的焦躁感攪得他睡不著,蘭若寺那個光頭道士一張宛若病虎的臉,始終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究竟是誰?他說的那些話聽上去有些瘋癲,卻是句句屬實。他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事?是他果真能掐會算,還是有人派他來試探自己?
這件事他必須要弄明白,否則就像一根刺般橫亙在心頭,讓他坐立難安!
還有件事也引起了他的注意:瘋道士說鹿寧就是十八年前,為蘭若寺惹來一場天火的女嬰。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年那個女嬰就是螢妃的私生女,加上鹿寧剛一到京,就被刑部侍郎顧之禮盯上,莫非她真的是螢妃之女?
若事實果真如此的話,眼下的局面就有些棘手了。
隔壁又傳來隱隱的哭聲,羽楓瑾無奈地嘆了口氣:今日的一切實非他所愿,卻又不得不這樣做……
稍早些的時候,他和鹿寧在莊樓門前分別后,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口干舌燥地剛拿起茶壺準備解渴,房門突然被推開,花芳儀拿著一壺新茶一語不發地走進門來,換下了他手中已經涼掉的茶水。
羽楓瑾喝了口茶水緩解了吼中的干涸,一抬眼,卻發現花芳儀正在整理他剛換下來的衣服。他累了一天又心事重重,便任她去服侍,自己則支著腦袋,斜臥在榻上閉目休息。
意識昏昏沉沉中,卻聽到一聲大驚小怪的叫聲:“咦,這是什么?”
他微微撐開眼,瞧見花芳儀正小心翼翼地,將布扣上的幾根青絲取下來,放在眼前死死地端看著。
“不小心纏了幾根發絲,何必大驚小怪。”羽楓瑾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花芳儀看了看羽楓瑾高高束起的發髻,又想到他身旁的燕榮、鐵霖等人皆是束發,那這布扣上的發絲就一定不是他們的,而是屬于一個長發垂肩的人。
不知為何,鹿寧那頭烏亮的頭發一下子崩現在眼前,她立刻又仔細檢查了衣衫,果然在胸口處發現一抹淡淡的唇紅。能在胸口的位置印下唇紅,兩個人在做什么已不言而喻。
花芳儀只覺得一把刀子狠狠刺入自己的胸口,她身子一軟靠在桌子旁大口地喘著氣,強忍著痛楚不讓自己癱倒下去。
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羽楓瑾再次睜開了眼,瞧見面無血色、氣若游離的花芳儀不覺一驚:“你怎么了?”
花芳儀幽怨地望向他,痛聲問道:“殿下還準備瞞我多久?”
“我瞞你什么了?”羽楓瑾皺了皺眉。
花芳儀見他還在裝糊涂,便指著扣子上的長發和胸口上的唇印,問道:“這些……是不是鹿幫主的?”
羽楓瑾細看一眼,呆了一呆,便垂下眼睫,嘆息著:“是她的。不過并非是你想的那樣子。”
花芳儀脈脈凝著他,凄涼地哭訴著:“殿下,您還記得嗎?當初我向您表明心意時,您斬釘截鐵地將我拒絕了。我自知配不上你,也不敢有所奢望。卻只有一個要求——若是有一天,您碰到心儀之人,請萬萬不要瞞我。如今,您失言了……”
羽楓瑾從榻上坐起身子,耐著性子說道:“芳儀,今日之事我日后會說給你聽,不過現在我有些累,實在不想再談及這些。更何況,我與鹿幫主近日來的確走得有些近,卻沒有你想得那般齷齪。”
“殿下,能讓您抱在懷中的女子,不是喜歡之人又是什么?還是你想說,抱著她也是與馬幫合作的一部分!”花芳儀望向他的眼中,折射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光芒。
“芳儀,這么多年的相伴,知我如你。我雖不能給想要的那種感情,卻絕不會傷害你。隱忍蟄伏了數十載,你知我心中只有大業,從未想過男女私情!前途漫漫,一切都是未知數,我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生怕走錯了一步就會全盤皆輸。我不會在這種事上浪費精神和力氣,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你不要再用這種無聊的事來鬧我了,我累了。”羽楓瑾皺起眉頭盯著她,嚴峻的眼神中已透露出警告之色。
花芳儀自嘲般笑了笑,然后款款走到他面前,輕聲問道:“殿下,你說你不喜歡她,卻愿意將她抱在懷中。那你能不能也抱抱我?”
羽楓瑾猛地怔住,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她最近憔悴了許多,面色比以往更加蒼白。她輕輕咬住粉紅色下唇,露出兩顆皓白如玉的牙齒。那一雙亮如點漆的眸中嵌著將落未落的淚珠,仿若帶著一絲幽怨。她每一次呼吸,都有一抹幽香從領口中噴出,又準確無誤地被羽楓瑾吸進鼻子里。
他不得不承認,花芳儀的身上那種原始的虛無感和脆弱感,會讓很多男人深深著迷,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自帶風情。只要她愿意,這天下沒有她不能征服的男人。除了自己。
“芳儀,你別鬧了!”羽楓瑾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她,聲音聽上去有些心虛。
“殿下,你可以對其他女人大方,為何偏偏對我如此吝嗇?我不過只要一個擁抱而已,果真如此為難嗎?”花芳儀霎時淚如雨下。她想忍住,但沒做到。
“今日我抱了她,你便要我抱你。是不是日后,我和她之間做的任何事,你都會有同樣的要求?”羽楓瑾凝著她,說出來的話沒有任何感情的起伏。
“既然是逢場作戲,我和她又有何區別?”花芳儀的情緒有些激動,賭氣般地繼續糾纏著。
她的話,揪住了羽楓瑾內心深處一個隱秘的部分,他只覺得心頭一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來不及去想心頭掠過的那絲感覺是什么,更不愿去承認被埋藏心底深處的感情,他只想盡快擺脫眼前的糾纏,他討厭這種進退不得、手足無措的感覺。
“好吧,既然話已經說開了。我也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他狠了狠心,抬起眼眸平靜地注視著她,一字字說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喜歡鹿姑娘。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對她心生好感。這么久一來,我一直假公濟私地接近她,就是為了確認自己的心意。”
花芳儀全身一僵,喉嚨一哽:“然后呢,您對她的心意是什么?”
羽楓瑾垂著眼瞼,故意躲開她的目光,沉吟半晌才喃喃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這些……可都是您的真心話?”花芳儀顫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縹緲。
羽楓瑾默不作聲,不予否認無異于承認。
花芳儀緊緊按住胸口,那里似乎被一把無形的利刃所刺,痛得她喘不過氣來。身體深處如著火般發燙,骨子里卻像冰封般寒冷。
最后的倔強讓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放下手中的衣衫,拖著麻木的身軀一步步走出門去。她撐著最后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房間,緊繃的精神霎時間分崩離析。
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羽楓瑾不由得心生懊悔:縱使自己百般不愿,卻還是傷了她!只怕日后,若鹿寧知道了此事,也不會原諒自己的自私和利用吧。
又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燕榮就匆匆趕過來向他匯報進展:
他已經將那個自稱是安南宰相的裴心隱,暫時安頓在瀟湘別館里,還找來了一個熟識的大夫為他處理傷口,并讓一個安南來的小廝貼身服侍。
經過小廝的多方試探,確認裴心隱是來自安南無誤。而那小廝也承認,安南的宰相的確叫裴心隱,只是他沒見過本人,不確定是否就是他們所救之人。
不過,燕榮昨晚趁著他熟睡之際潛入他的房間,偷偷搜查了他身上那個寸步不離的包袱,在里面發現了許多安南和北渝來往的國書,上面都蓋著雙方國君的大印。還在里面找到其他一些,可以證明其身份的東西。
所以,初步判斷,此人系安南宰相裴心隱無疑。
聽完燕榮的匯報,羽楓瑾盤膝坐在蒲團上久久不語。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才開口道:“一國的宰相狼狽出逃到鄰國求助,看來安南的確發生了重大的變故。”
“裴心隱透露說是外戚造反,推翻了以前的國主,自己登基為帝了。可為什么北渝一點風聲都沒聽到?”燕榮摸了摸鼻子,覺得此事有些詭異。
“問題就在這里。多年前,渝帝帥兵攻打安南,將其納入北渝的版圖,成了一個附屬國。所以,安南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不可能逃過渝帝的眼線。如今安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動蕩,渝帝卻被蒙在鼓里。只能說明,這件事有北渝朝中高官在從中作梗,聯合安南朝臣欺上瞞下。”羽楓瑾的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推翻舊主另立新主,這可是誅九族的罪過,北渝朝中誰敢這么做?”燕榮瞪大雙眼,臉色微變。
“只要獲得的利益足夠大,就有人甘冒掉腦袋的風險去做。”羽楓瑾勾起唇角,冷冷譏諷了一句。
“兄長,那咱們要插手此事嗎?”燕榮試探地問道。
又是一陣靜謐的沉默過后,羽楓瑾才幽幽開口:“我對安南的內亂不感興趣,只是若我們能從中暗暗助力,說不定能推動渝帝審理平陽侯案子的決心!”
“哦?兄長準備怎么做?”燕榮不由得神情一震。
羽楓瑾從榻上緩緩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淡淡道:“走吧,帶我去見見裴心隱。如今必須要向他亮明身份取得他的信任,才好從他口中得知更多內幕,一邊我們細細部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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