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書店，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六點，連日下著小雨的天兒本就陰云密布，往日里還天光大亮的這個時候，此刻已經漸漸起了夜色，天將黑未黑，冷風攜著巷子口吹來的濕氣，迎面撲在二人臉上。

        宋承宇將校服拉鏈往上提了提，“兄弟，你也太不厚道了吧？這好不容易的一個周末下午，我球都沒打，就被你拖來逛書店了，結果你地主之誼就是這么盡的？”

        宋脩遠雙手插在褲兜里，腳步輕抬，跨過面前的一個水坑，“那你想要怎么盡？”

        將拎著袋子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宋承宇撇頭看了眼街邊的一個小店，“這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得請我一局球啊？”

        濕漉漉的小巷里，一家年歲已久的便利店，孤零零地矗立在街邊，那店本看上去毫不起眼，不過插在這一排緊閉的卷簾門中，顯得卻異常突兀。

        店的老板是一個退伍多年的五十多歲大叔，早年間，這條小巷還算熱鬧，宋脩遠還記得，當初自己還來這里吃過一碗混沌，后來，隨著學校周邊的馬路整改修繕完畢，大多商家都已把店鋪遷了出去，于是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那店看起來有些年頭，甚至算是破敗，頭上的招牌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掛在上面搖搖晃晃，似乎風一吹，隨時都能掉下來。

        在它正對門的右側墻角，一張看起來破爛不堪的臺球桌正安安靜靜地擺在那里，桌腿雖已都掉了漆，綠色的臺面卻是干凈得一塵不染。

        宋脩遠掃了一眼里面的臺球桌，不過卻并沒有打算進去，“等你要真走的那天，我禮炮隊都給你請來。”

        他轉過頭來看向宋承宇，沒想到卻和剛從里面出來的李嘉樂，視線撞了個滿懷。

        正往肩上拿著書包帶，李嘉樂明顯也是愣了愣，隨后反應過來，“hi，好久不見。”

        他的目光看向宋脩遠，自打分科以后，兩人似乎都沒有再見過面。

        微微揚了揚嘴角，宋脩遠同樣回了他一句，“好久不見。”

        下了雨的電線桿上，還殘留著今早未干的水珠，幾只傍晚的麻雀，停在上面奏著樂章。輕風帶著路邊草叢里泥土的腥氣，鉆進二人的鼻腔里。

        從便利店門口走過，宋承宇回頭望了望往另一個方向離開的李嘉樂，轉過頭來戲謔地看著宋脩遠，“聽說你和李嘉樂以前輪流做主第一啊，而且兩人都還挺講禮貌，誰都不帶多當一次的。”

        他想起宋脩遠自離開八班以后，班里那些人討論起他時，更是沒了顧慮，各種以前的悄悄話全都擺在明面講了起來。

        “各憑本事，他有他的實力。”宋脩遠看著腳下的路面，頭也沒抬，懶懶地回答了一句。

        一輛摩托車從二人身邊飛速駛過，微微濺起的水花全都飛到走在外側的宋承宇褲腳。

        他抬起腿，右手輕輕撣了撣褲管上還未浸進去的水珠，“不過還挺意外，居然能看到他從臺球桌上下來。”

        宋脩遠不以為意地笑笑，“這有什么？你還以為人是古代的孱弱書生？”

        他抬起眼來看著前邊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語氣帶著些許肯定，“而且人家籃球打得也還不錯。”

        “是嗎？我都還沒在球場上遇見過他呢。”宋承宇微微有些詫異，他攬著宋脩遠的肩往里帶了帶，“話說，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你用這樣的態(tài)度去討論一個人呢。”

        宋脩遠轉頭來看著他，似乎有點不解，“什么態(tài)度？”

        “嗯……”宋承宇蹙眉想了想，“大概是帶了點欣賞的成分吧？反正不像對我這樣欠抽。”

        宋脩遠從褲兜里掏出雙手，眉梢微微一揚，“什么樣的人就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咯。”

        “嘿——怎么感覺你話里有話呢？”宋承宇從他肩上取下手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成拳頭，輕輕敲在他的背上。

        宋脩遠沒有接著他的話，而是轉口一說，“明天回了北里，記得幫我和爺爺奶奶問好。”

        “要你說。”宋承宇雙手重新插進褲兜，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不用我提，爺爺奶奶都會主動問起你的。”

        身后的霓虹逐漸亮起，在混沌的夜色里模糊一片，昏黃的路燈下，隱隱可見輕如牛毛的細雨又開始落了起來，就像斷了線的珠串，一些撲著翅膀的飛蠅，橫沖直撞地在里面打著圈。

        天氣一降溫，被窩里就像長了只無形的手，讓本就愛賴床的少女更加不舍得脫離被窩的溫度。

        假期的第一天，鬧鐘時針剛指向七點的時候，炸耳的鈴音就比徐歆夏的姨媽還準時地響起。

        即便前一天已經給自己打了一針又一針雞血，此刻，徐歆夏還是忍不住在床上磨蹭了好幾十分鐘，最后幾乎快要到八點，才終于忍痛爬起了床。

        口干舌燥的少女伸著懶腰走出房間，顧不上洗漱，徑直走向了冰箱。

        窗外又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天光陰暗，和少女明媚的心情形成鮮明對比，咕咚咕咚地大喝了幾口水后，徐歆夏正要合上冰箱門，結果這才發(fā)現媽媽給留下的便簽。

        “夏夏，假期比較忙，媽媽去店里幫忙了，早餐在冰箱里，自己記得熱。冰箱里食材都有，記得自己做飯吃。還有晚上也別等我們了，有事記得打電話。”

        在兩公里之外的華新街，徐爸的小餐館就開在那兒。

        平日里，幾乎都是徐爸一人在店里操持，偶爾碰到節(jié)假日忙不過來的時候，徐媽才會過去幫幫忙。

        這幾天恰逢五一，估計倆人又要忙上一陣兒了。

        將便簽撕下放到一旁，徐歆夏再次打開冰箱，拿出媽媽昨晚買回來的早餐，放到灶臺上，開了火后，走向了衛(wèi)生間。

        吃完早飯，她便回到屋里，按著自己設定的假期補習計劃，埋頭苦學了起來，除了中午出來泡了碗面，去了幾趟廁所，一整天便一直窩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直到——天快黑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誰啊？”屋內的少女不忘抓了抓頭發(fā)，疑惑地走了出去，她也實在想不到，現在這個點兒，還會有誰來敲自己家的門。

        “怎么是你？”然而，開了門后，進入視線的卻是一身慵懶靠在門邊的宋脩遠。她不爽地抱起雙手，跟著靠在身后的門把上，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來干嘛？”

        “來吃飯。”宋脩遠簡單回答。

        “什么？”徐歆夏不可置信地反問了一句，隨后一臉他在想屁吃的表情，“你來我家吃飯？”

        “嗯。”宋脩遠再次篤定點頭……

        某人回憶中：

        早上，剛起床的少年才刷完牙不久，從衛(wèi)生間一出來，便聽到了自家門口的一段對話——

        趙珺：婉儀？這大清早的，你怎么從外面回來呢？

        江婉儀：別提了，這不突然有急事要回趟娘家嘛。晚上又回不來，我就想著家里什么備菜都沒有，這不去外面超市買把面，想著晚上我家那小子直接就著冷菜煮碗面吃了。

        趙珺：吃什么冷菜啊？讓他上我家去，剛好我出門前還給夏夏留了紙條讓她自己做飯吃，到時候你讓小遠上去和她一起。

        江婉儀：那哪兒合適啊？你倆大人都不在家，讓夏夏自己在家吃飯就夠委屈了，哪兒能還讓她給小遠做啊？

        趙珺：這有什么不合適的，做一個人的是做，做兩個人的也是做。咱常常弄飯的還不清楚啊，這有時候做一個人的飯菜不比做幾個人的麻煩多了，就為了做那一個人的，一樣菜弄一點兒，更糟心。

        江婉儀：那——那就麻煩了。

        趙珺：說這些干什么，你讓小遠晚上早點上去，不然夏夏那家伙，多半天沒黑就已經吃完了。

        江婉儀：行，那我待會兒和那小子說說。

        回憶自此結束……

        “趙珺——”沉悶的一聲低吼，徐歆夏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憤懣地一拳打到身后的門板上，大約幾秒之后，她抬起頭來，眼睛擠成彎彎的月牙形，“但是可真不巧，我剛吃完晚飯，才把家里收拾好。”

        “是嗎？”宋脩遠低聲輕笑，低頭瞥了眼門邊的透明塑料袋，“你就吃的這個？”

        徐歆夏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糟糕！

        只見名為新世紀超市的塑料袋里，少女中午吃的泡面桶還在里面。本打算在爸媽回家前帶下去毀尸滅跡的，現在倒是先被這家伙給撞見了。

        “怎么？不行啊？我就喜歡吃泡面怎么了？”抬起倔強的頭來，徐歆夏不服氣地懟了回去。

        宋脩遠從兜里取出一只手來，抓了抓額前擋眼的碎發(fā)，“那我可得什么時候和阿姨說說了，這馬上就要期末了，學習這么累，怎么還能讓你吃泡面呢？多沒營養(yǎng)啊？”

        故意的！這家伙絕對是故意的！

        要是讓趙珺知道自己放著冰箱里的食材不碰，整天就吃泡面，那還不得削了她一層皮啊……

        “你——”徐歆夏氣結，只能拿著手指瞪著他，恨不得盯下他一層皮來。良久之后，她不爽地轉過腦袋，“我不會。”

        宋脩遠重新將手放進褲兜里，嗤笑一聲，“別謙虛了，你可是我媽嘴里常念叨的會做飯的好孩子。”

        靠！明明自己已經很低調了，怎么還是藏不住這該死的技能。

        “不是，我也就會點皮毛而已，到時候你還嫌不好吃，要不就算了吧。”

        徐歆夏妥協(xié)，語氣逐漸軟了下來，“何況宋承宇不是也在嗎，你倆一起想辦法嘛。而且出了小區(qū)，你想吃什么沒有？”

        然而，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了一個令人不悅的回答。

        “宋承宇回北里了，他那邊的事情還沒弄完。至于出門——太麻煩。”

        媽的事兒精！

        “你——”

        徐歆夏實在氣得不行，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最后只能恨恨地說：“行，你給我等著，待會兒我讓你哭著說想吃泡面。”

        窗外，綿綿的細雨還在不停歇地往下落，敲在樓外的鐵皮雨棚上，發(fā)出吵鬧的聲音，給人一種雨下很大的錯覺，一絲涼風順著窗戶直直地撞了進來，徐歆夏下意思地瑟縮了下身子，趕緊走過去，將玻璃推上。

        屋外，宋脩遠聽著她那似是泄著憤的叮叮哐哐一頓響，嘴角忍不住揚起一抹好笑。

        不知什么時候，里面?zhèn)鱽硇祆�夏沒好氣的一句，“宋脩遠，別給我當少爺，自己進來端碗。”

        宋脩遠挪開看著墻上照片的視線，邁著大長腿走進了廚房，兩碗冒著熱氣的面碗放在一旁，滿得幾乎快要溢出滾燙，而眼見徐歆夏就要直接上手去端。

        “等等——”宋脩遠快步走到她身邊，伸手攔住了她，“雖然可能你也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那兩只爪子，不過我勸你最好還是先留著比較好。”

        他從身后的墻上取下一塊毛巾，墊在碗下將它端了起來。

        身后，徐歆夏氣急敗壞，“你那才是爪子呢！”

        將兩碗雞蛋面都端上桌以后，徐歆夏直接將其中一碗推到了自己跟前，挑起一大撮面條，胡亂吹了幾口后，就不管不顧地往嘴里塞了起來。

        少女頭也不抬，從忙碌的間隙抽出空來：“快吃，吃完趕緊給我走。”

        “吃快了容易消化不良。”宋脩遠頭也不抬地回答，他從碗里挑起幾根細面，低頭輕輕吹上幾口，然后不緊不慢地放進了嘴里。

        靠！

        徐歆夏看著他那公子哥的討嫌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你能不能吃快點，就你這速度真的很讓人沒胃口誒，等你吃完一碗面，樓下草叢里的蝸牛都啃完一顆白菜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做得有多難吃呢？”

        宋脩遠抬起眼看了過來，“你這吃相也挺讓人沒胃口的，而且——這味道確實也不怎么樣，也就比泡面能吃一點。”

        “你——”徐歆夏再次氣結，懟不回去的她良久之后泄下氣來，“算了，我就當你在夸我了，畢竟泡面多好吃啊。”

        然而，吃著面的宋脩遠卻是輕嗤一笑，“我想你是理解錯了，能吃的意思是——你應該也不會吃被一些臟東西爬過的吧？”

        “呵，那可不見得。”徐歆夏繼續(xù)嗦著碗里的面，知道他話里的意思，頭也不抬，“畢竟我可是連作坊里的泡面都會吃的。”

        “是嗎？我看前兩天新聞爆出來食品衛(wèi)生問題的時候，看你反應那么大，還以為你也被惡心到了呢？”宋脩遠語調微微上揚，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徐歆夏瞬間想起前兩天傳得沸沸揚揚的某牌子方便面事件，眼前仿佛出現新聞里曝光的發(fā)了霉的蔬菜、爬著小強的凍肉，一時間，剛吃進胃里的東西差點嘔了出來。

        緩了緩，她不屑地抬起眼來，“算了，你一個離了媽就吃不上飯的家伙，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的。”

        其實，宋脩遠是會簡單煮個面的，不然江婉儀也不會特意下樓給他買把面回來。不過，此時，他并不打算和徐歆夏深究這個話題。

        碗里的面已經少半，宋脩遠繼續(xù)不緩不慢地吃著，語氣是慣有的漫不經心，“我只是在做著這個年紀該做的事罷了，等我哪天真開始學做菜了，徐叔都得認我當親傳弟子，而你就只能靠邊站。”

        語末，他抬起頭來，直直地向徐歆夏看過來，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不驚。

        “呵，真是大言不慚，反正吹牛又不要錢。”徐歆夏不屑地輕嗤他一句，她才不信這家伙真事事都能做到盡善盡美。

        “也不知道那些女生眼睛是蒙了幾層白內障了，居然能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將碗里的最后一根面嗦進嘴里，徐歆夏順手從一旁抽出一張紙巾，胡亂地擦了擦嘴角，起身往客廳的沙發(fā)走去，嘴上一邊振振有詞，“依我看啊，她們花癡宋承宇都比你要強，起碼會比你做人多了。”

        擺起葛優(yōu)癱后，她直接按下了手里的電視遙控器，前面的電視里，周末檔的綜藝正播著今晚新的一期，樂得沙發(fā)上的少女咯咯地直笑個不停。

        已經完全暗下來的窗外，不知何時雨勢竟變大了起來，嘩嘩的雨滴敲在窗戶上，發(fā)出撞擊的清脆響聲。

        徐歆夏完全沉浸在電視里，就連餐桌上的宋脩遠什么時候吃完的面也沒注意。

        直到她聽見一旁椅子在地面挪動發(fā)出的一陣刺啦聲，少女趕緊開口，“吃完給我把廚房收拾了啊。”

        剛起身的宋脩遠還沒站直，就聽見少女發(fā)來的一聲警告，他挑挑眉，“怎么？剛剛不是你說讓我吃完趕緊走的嗎？”

        其實他本就沒想跑，聽徐歆夏這么一說，反倒想要逗一逗她。

        徐歆夏才不管那么多，耍著混，“不行！我做飯你洗碗，這不是很天經地義的嗎？”

        生怕這人跑路了一樣，她趕緊丟了遙控器跑進廚房，拿來圍裙，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他身上一丟，“趕緊的，別墨跡。”

        看著粉裙上的hellokitty，宋脩遠無奈地撓撓眉，聽話地套上圍裙，晃悠悠地擦起了桌子。

        將碗筷拿進了廚房，徐歆夏站在門邊當起了監(jiān)工，“輕點，別給我把碗碎了。”

        宋脩遠刷著碗，頭也不回，“我沒你那么蠢。”

        “不會做飯的你才蠢吧，宋秀媛。”

        這是吃完奶就忘娘啊！徐歆夏只覺心中燃起了一萬處怒火的小苗，只要那人再添一丁點兒火，便能炸他個滿天星。

        然而，宋脩遠卻是沒再搭理她，繼續(xù)做著自己的事。

        屋外，漆黑的夜色深不見底，即使窗戶剛剛已被掩上，夾雜著雨露的冷風還是透過那絲細縫吹了進來，掀起少年額前的劉海。收拾完畢的宋脩遠擦了擦手上的水漬，轉身走向了客廳。

        余光斜了眼從廚房走出來的少年，看著電視的徐歆夏連個正眼都懶得給，直接朝著他擺擺手，“好走，不送。”

        宋脩遠也不多廢話一句，直接腳步不停地往她家的大門走去，然而，還沒走幾步，身后就再次響起徐歆夏的聲音。

        “等等。”

        宋脩遠回頭，“……”

        少女頤指氣使地指著門邊的垃圾袋，“你兄弟帶走。”

        宋脩遠雙手插進兜里，薄唇微啟，“我更希望讓我兄弟陪著你。”

        說完，便決絕地轉身離開。

        很快，他又再次折了回來，

        “下次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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