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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賤.戶


萬事皆有因,萬般皆是果。

        洪武三十年,葉秀來到明朝,成為林秀念的前一年。

        十歲的秦昭少不經事,在“養父”厲彥的同僚薛旌勸誘下,初次邁入傳聞中“歌鶯舞燕”的教坊司。

        薛旌是教坊司常客,偶有幾次在此遇見厲彥,不由同情起整日被厲彥折磨的小家伙秦昭,明明他自己也是會享樂的,偏要對一個孩子諸多苛刻,不準出門,成天練武,身手倒是練出來了,性格卻溫軟得不像話,遇了生人話都說不利索。

        近來科舉舞弊案鬧得沸沸揚揚,無一上榜的北方學子狀告南方考官徇私舞弊,各種傳言甚囂塵上,不知怎的又提及昔日“胡惟庸案”,陛下為平息此事下令嚴懲不貸。厲彥這陣子都忙著拿人審問,疏于管教秦昭,薛旌出于好心,便帶他來找點男人的快活事兒,就當做善事。

        二人入了教坊司,秦昭被嗆得打噴嚏,問他何故,說是這里好香。

        薛旌笑了,指著安排好的廂房:“阿昭,一會兒見了里面的姑娘,你就一抱,一親,一摸,懂了嗎?”

        秦昭似懂非懂,被薛旌推入廂房。

        廂房內靜悄悄的,榻邊一襲紅衫,也靜悄悄的。

        秦昭手心出汗,有些后悔來這兒了,一來是不習慣見生人,二來是這會兒不在家練武怕會惹厲叔生氣。

        心尖懸著的一絲好奇驅使他抬眼看去,頓時被迷住,他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子,情不自禁走過去,小心而害羞。

        女子神色清冷,漠然看向他,忽地眼神一顫,閃現盈盈淚光。

        妙娘乃教坊司下等樂人,姿容清麗,卻因脾性不佳而不為諸客所喜,今日聽說要為一個童子開蒙,事后有賞錢,要不是別的姑娘抽不開身,這種好事斷不會落到她頭上。

        不過她不屑賞錢,只圖童子好打發,卻沒想到來的竟是真的童子。

        她想,他有十歲了吧。

        妙娘別過臉哭得悄無聲息,臉頰滑落一滴清淚。

        屋內安靜非常,秦昭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手足無措地站著,雙手擰在一起。

        他從小被訓練得耳清目明,發現女子露出的脖頸處,衣領的邊沿,隱隱露出一條鞭痕。

        他武刀最多,也學劍、戟,也習鞭,收鞭時被傷到就是那樣的傷痕。

        秦昭以為她是因傷痛而哭,小聲問,“你受傷,有人欺…欺負嗎?”

        妙娘攏住衣襟,眼淚不再清冷依舊,“那是被罰落下的傷,放才失態,還請小公子莫與人說,否則我還會被罰。”

        秦昭被罰過,但都是站樁、禁食之流,從未被鞭笞,不禁十分同情,“好。”

        屋里重歸安靜,二人都不言語,妙娘恍若回神般猛地從榻邊起身,匆忙放下帳鉤上的紗帳掩住床榻,牽著秦昭往外走。

        秦昭個頭小只能仰頭看她,心里有些難過,以為她要趕自己出去。

        她卻帶他來到桌邊,將桌上備著的小米糕端來,“餓了吧,吃點東西。”

        秦昭十分害羞,盡管不餓,還是埋頭吃起糕點。

        小米糕很快吃完,他還是羞于抬頭,妙娘遞來梅汁,他就低頭小口小口地嘬著。

        妙娘問:“你怕我嗎?”

        他搖頭。

        妙娘不善溫柔,直接抬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

        秦昭湊近瞧她有些失神,盡管她并不溫柔,卻像菩薩般好看得讓人心安,忍不住想要親近,又莫名緊張,結果名字都說錯了,“秦之……昭。”

        她卻聽懂了,“秦昭,那我叫你阿昭吧,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

        秦昭點頭,小聲道,“……姐姐。”

        她摸摸他的頭,展露一絲柔情,“乖。”

        秦昭不好意思,但心里歡喜,難怪厲叔喜歡來這里,有這么好看的姐姐,雖然看起來兇,但會和他輕聲說話,會摸他的頭,他也想常來。

        他常年被關在家中,少見生人,說話比同齡人遲鈍,此時見她臉色蒼白,想必身上的傷痛極了,便竭力表達安慰,“姐姐不要動,會痛,阿昭難過。”

        妙娘確實牽動了傷口,聽到安慰心中動容,沉默良久后微微嘆息,神色復雜地感慨道,“阿昭心善,以后若遇到姐姐這樣可憐的女孩子,就不要讓她吃這些苦頭了。”

        秦昭疑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苦笑道,“姐姐說的是萬一,萬一阿昭長大以后,有人讓你懲罰女孩子,你就殺掉她們,與其活著被……”她微一停頓,“與其讓她們活著挨許多打,不如殺掉,女孩子很怕痛的,不要讓她們吃這些苦頭。”

        秦昭還是沒聽明白,首先就不明白怎么會有人讓他懲罰女孩子?厲叔教他勤習武功,將來效力陛下,除惡務盡,關女孩子什么事?

        他正認真想著,一個溫軟馨香的懷抱抱住了他,香氣很好聞,一點不嗆人。

        什么懲罰什么女孩子,秦昭拋諸腦后,再度緊張起來,想起進屋前薛叔說的話,鼓起勇氣回抱住妙娘,再鼓足勇氣,在她臉頰親了一口。

        懷抱僵硬了,妙娘推開了他。

        他以為自己做的不好,想起“一抱一親一摸”還差一步,便想伸手摸摸她,就換來響亮的一巴掌。

        他被嚇得不輕,捂著臉不敢說話,而剛才還夸他乖的姐姐忽然生氣了。

        妙娘退開一步,厲聲道,“出去!”

        秦昭想一定是自己做錯了,剛想認錯,又遭到更加尖銳的驅使。

        妙娘將桌上的水酒摔砸過來,“出去!”

        屋里動靜引來了教坊司的人,管事以為妙娘又要傷害客人,令兩個大漢架住她。她掙了幾下不再反抗,脖頸處傷口開裂,沁出的血被紅衣掩蓋。

        薛旌從隔壁廂房跑來,一邊整理衣衫一邊叫住正準備對妙娘動手的管事,忽然瞧見秦昭半邊臉紅腫,氣得親自上前還了她一巴掌。

        秦昭趕忙阻止,慌張而結巴,“不,不要打。”

        薛旌只當秦昭年紀小又老實,打抱不平之余也犯愁,“你這臉讓我回去怎么交代!呆子!怎么回事?”

        妙娘被左右鉗制,秦昭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薛旌抬起妙娘的臉正想問怎么回事,發現她滿目怨恨,“你帶他來的?”

        薛旌一愣,對方猛地咬在他的虎口。

        薛旌吃痛地收手,硬是被咬出血來,不禁怒火中燒,反手又是一巴掌。

        妙娘被打得神志恍惚,清醒后立刻如斗獸般撲過去,再次被兩個大漢架住。

        薛旌挑眉,從未見過如此兇惡的女子,年紀輕輕不得了。

        管事再三賠罪,連說以后定會好好□□,薛旌覺得晦氣,揪起秦昭就走。

        一路上,秦昭十分自責,磕磕巴巴解釋是自己不好。薛旌根本聽不進去,匆匆把他送到家后趕緊溜了,就怕撞上厲彥回來。

        秦昭擔心妙娘,甚至想好了等厲叔回來就求他去救人,厲叔是陛下的人,薛叔說人人都怕他。

        他等啊等,直到夜深人靜時,家院大門才吱呀打開。

        厲彥額角有傷,緩緩邁入家門,周身籠罩在夜色之中。秦昭迎上前去尚未開口,他徑直走向院中一角,秦昭常于院中練武,那里放著擺滿兵器的落兵臺。

        厲彥取出落兵臺上漆金的盤龍棍,回身望著秦昭,月色在眉骨投下陰影。

        他低啞道:“今日去了何處?”

        秦昭從未見他這樣,沒由來地害怕,張張嘴正要回答,盤龍棍掃在膝窩處,當即痛得他跪到了地上。

        沒等回神,又一棍落在后背,秦昭一口氣沒提上來,痛苦地趴倒在地,半天起不了身。

        厲彥垂眸,額角的傷在流血,順著側臉拉出一條血線。

        他道,“跪好。”

        秦昭與厲彥對陣常受傷,但今晚是唯一一次真正的挨打。

        厲彥一棍接一棍揮下,虎口震動引起酥麻。

        秦昭乖乖跪著,他知道自己錯了,雖然不知道錯在何處,是沒有練武,還是不該出門,還是去了教坊司?

        厲彥又揮下一棍,秦昭身體不支,當場吐出血來。

        厲彥不為所動,抬手抹去側臉的血線,額角微微刺痛,是在教坊司落下的傷。

        今日,科舉舞弊案正式忙完,陛下怒火稍息,他終于得閑去教坊司,卻得知妙娘又受了罰。

        司里見打罵、鞭笞治不了她,就將她捆住,泡在冷水里不給吃喝,他去時她已凍得嘴唇青紫。

        他帶她回房,裹上被子緊緊抱住,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雪夜,她才九歲,也是這樣凍得瑟瑟發抖,卻鉚足了勁要和他拼命,如今長大了,終于肯安靜下來靠在自己懷中。

        他用體溫包裹住她,安慰道,“這次舞弊案陛下夸獎于我,再等等,我很快就能為你贖身了。”

        妙娘正虛弱,用盡全身力氣才推開他。

        他撞到床畔帳鉤,額角劃出一道口子。

        妙娘冷冷道,“厲大人忘了,我是三代不得脫籍的賤戶。”

        “陛下被奸小蒙蔽,我會求他網開一面。”

        妙娘無力地笑了,“就算離開這里,我又能如何?”

        厲彥柔聲說,“離開這里,我帶你去見阿昭。”

        妙娘霎時淚下,嘲諷道,“那你該如何告訴他,他來教坊司找的第一個女人,是他的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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