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章 重陽糕
辜廷聞將她送到醫院后,并沒有等多久就因故離開。任胭跟拜爾德出辦公室的時候,助手護士送來一張信紙,是他的解釋。
頭起是“見字如晤”,尾端綴了他的名字;字跡張揚遒勁,跟他正經嚴肅的解釋截然不同,任胭在為他近乎于刻板的守禮發笑。
“廷聞,是個滑溜的爺們兒!”
拜爾德胡捋了兩把頜下的金黃山羊胡,生出一句感慨,有那么點地道的北京韻味,卻還帶著西洋的口音,很有意思。
任胭琢磨著,他要說的大約是狡猾?
“他曾說可以幫助我完成美夢,作為交換我必須得成為他的私人醫生。所以現在我是他的醫生、助手,管家和顧問,有求必應!”
拜爾德想了想,補一句:“而且并沒有薪水!
這和辜廷聞說的朋友,近乎南轅北轍,任胭鬧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聽他繼續往下說。
拜爾德在一扇窗邊站住了:“這樣的男人一旦對你展開愛情的攻勢,你是無力招架的;所以像我這樣老實可靠的男人,只好無人問津,多么可憐!
任胭笑。
他夸張地在胸前比個手勢:“這位美麗的姑娘,真的不考慮我嗎?”
這是,什么朋友?任胭哭笑不得。
拜爾德也笑起來,背在身后的手多了枝玫瑰,遞到她面前:“作為我唐突的賠罪禮物,我希望你隨時能高興,這樣有利于你的恢復,期待我們下次見面!”
下次,她的病癥能恢復幾成?任胭難免焦慮,可拜爾德再三告誡急躁是養病的大忌。
同她吊湯似的,急火猛料,非但鮮醇入不了湯水,還敗了食材原先的味道。
是不是作為辜廷聞的朋友,對廚藝都頗有研究?
另外好像梁拂和葉嵩渠,還有張岳年和楊松庵幾位先生,都是活泛的性子,更不要說成世安,那個人對交朋友也這樣挑剔嗎?
任胭琢磨這些事的工夫,正坐在鴻雉堂的后廚的長條凳上,瞅堂里新招的一撥學徒被師傅們考教基本功;案板上叮叮當當的響,她的心突突地跳。
瞅得久了難免頭昏腦漲,她就胡思亂想,試圖把這波難受勁兒打發掉。
來鴻雉堂應聘的學徒多如過江之鯽,杜立仁挑剔,白案上的幾位師傅也是同樣,能收的徒弟寥寥無幾,就這么著每天還是門庭若市。
今兒肖同走后,堂里又聘了兩位大師傅,任胭在俱樂部見過,都是白案里拔尖兒的。
如今人走馬上任,自然得給人尋徒弟尋幫案,再不濟尋尋趁手的雜工。
任胭打醫院回來,正跟家里運著氣發狠瞅廚房呢,掌柜的一個電話來叫同去踅摸踅摸,總歸都是新人,也不怕說閑話。
撂了電話,她心里挺樂,這說明人家沒拿她當外人吶!況且說不定上后廚多適應兩天,心理的毛病能好利索呢?
她撒丫子奔進了鴻雉堂。
鴻雉堂如今風口浪尖上,客人卻沒怎樣受影響,而且還多了些進館子瞧熱鬧的,因此作為頭牌的杜師傅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哪有功夫去盯著人收徒弟。
他不多管閑事,任胭就老樂,往后廚里一坐,哪兒都舒坦。
難受的工夫就跟新來的倆師傅請教學問,一里一里地把心里的坎給度過去;實在憋不住,上外頭多喘兩口氣再進來,拜爾德的囑咐全給撂腳后跟兒了。
她跟自個兒較勁。
倆大師傅起先看著古怪,后頭也沒多在意。姑娘么,總有不方便的時候,老天爺都管不著!
就這么著捱到學徒考教結束,何師傅收了倆伶俐的雜工,鄧師傅討了個精明的徒弟,挑個良辰行師徒大禮,白案這兒也算有新人啦!
掌柜的聞信兒樂樂呵呵上這兒來,熱絡地給人叮囑話,說夠了回頭又沖任胭笑:“你也甭急,等你多早晚成了大師傅,咱們也給你招學徒,招女徒弟!”
這感情好!
本來么,女人和爺們兒除了模樣身子不同,其他哪兒不能夠,誰還差著點什么?
因著婚宴風波,昨兒的月底考教她沒趕上,失去往上再拔一層的機會,這會話撂這了,就有了奔頭。
任胭咧嘴樂:“謝謝您,沖您這句話,不吃不喝了,我也得發憤圖強!”
大伙兒都笑。
滿堂熱鬧里,總有個跟人不對付的,外頭有人插句嘴:“一個女人就鬧得雞飛狗跳,往天上捅婁子,再來倆誰能消停日子可過?”
瞅人小姑娘不順意的也就那么位祖宗,誰也不想同杜立仁惹氣聲,相視而笑,熱鬧也就準備散了,可他并沒有打算放過任胭。
“聽說你病了?”
任胭心里直突突,勉強笑著:“啊,傷了風,謝師伯惦記。”
杜立仁冷笑:“怕不是傷了風這樣簡單,有位客人說你上半晌到醫院看洋大夫,落了心病,看了廚房炊具就膽怵,這會連刀都拎不動了吧!”
可不么,他打聽得倒清楚,也沒添油加醋地指摘她,畢竟于個廚子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岔子了。
提不動刀揮不動鏟,按他那意思,最好今兒就離開鴻雉堂,嫁人生子閉門不出。
話出口,滿堂人都盯著任胭。
掌柜的臉也沉下來:“杜師傅,這話可不當講的!
杜立仁直盯著任胭:“掌柜的不妨好好問問!”
何師傅插話:“杜師傅這話重了,廚子見不得廚房不是笑話嗎,任姑娘跟這兒坐了一下午,哪兒就見不得了?”
他說這話是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可任胭一下午凈往院兒里跑,他心里也犯嘀咕,別是真的吧?
掌柜的的目光最終落她這兒了。
任胭不認:“我傷了風,是瞧了洋大夫,不是大癥候,杜師伯說的我也鬧不明白。”
杜立仁步步緊逼:“這么說來我冤枉了你?這么著,昨兒學徒考教你沒來,當著這些師伯師叔的面兒,今兒補上吧!”
話趕話到這兒,她被架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拒不拒絕,她都沒好日子過。
一屋子眼睛都瞅著她。
她笑:“那成,眼瞅著到重陽,今兒做道重陽糕,請師伯師叔們指教。”
說完了,扭身往案板那兒走。
越湊近,身子越哆嗦,腦子里跑馬似的全是婚宴那天人喊馬嘶,哭鬧不休,她把指甲掐進了掌心的肉里。
水盆里沖干凈手,化開滲出來的血絲。
她咬緊了牙,安慰自個兒,好在重陽糕不是多難做的點心,成了型擱籠屜里蒸上就算完。
竹刀片劈開老南瓜剁小塊,擱籠屜里蒸成泥,簡單的活兒叫她做的狼狽,刀片子好幾回劃破了指甲蓋,一綹一綹的刀痕。
好在她低著頭,動作又快,誰也沒瞧清里頭的古怪。
蒸南瓜的工夫,瓷碗里的粳米粉拌了江米粉和糖粉,添了油和清水揉成松散的粉團,分三份擱旁邊醒著。
南瓜泥搬下來晾涼了壓成茸,倒進化開的洋粉水拌成濃稠的茸堆;另一面醒好的粉團平攤在刷了油的平盤里,鋪一層南瓜茸,再添一層粉團鋪平。
攤平的粉團堆橫著分六份,各份兩頭一卷,成個漂亮的如意卷。
余下的那層粉團上攤的是炒制好的紅豆茸,一塊成了十二只黃紅的如意,擱進籠屜里復蒸一盞茶時間。
等下了鍋,需得給如意卷撒上切成絲條的紅綠果脯,各色干果涼果,以及桂花碎。
滿盤子漂漂亮亮的如意,紅的金的綠的,都是喜慶勁兒,沒嘗到嘴里就先聞到鮮香清甜。
任胭背著人抹了把汗,瞅著發虛的人堆端了盤子上前:“茱萸果子這會還半紅半綠的,拿來裝盤不好看,我就用紅棗碎代替了。好在《歲時雜記》里有言重陽尚食糕,大率以棗為之,祝各位師伯師叔步步登高!”
點心模樣好,寓意更妙。重陽未至,算是晚輩的那點兒心意,何況人也不是進不得廚房。
閑言碎語一笑了之。
杜立仁鬧了個青蟹似的冷臉,糕點也沒拿,拂袖而去。
任胭給自個兒掙了名,熱鬧散了場子,大伙兒各自忙活各自的。
因她叫掌柜的放了大假,誰都沒來麻煩,她上哪兒,自然也沒人過問,倒是給了便宜。
小姑娘火急火燎奔出后廚,院兒里尋了個僻靜的角落蹲樹底下,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吐的不成樣。
腦子里跟上了發條似的,連軸攪合她,做糕點那會就天旋地轉,要是再晚,她就得倒地上。
到時候別說杜立仁,但凡長了眼睛的都曉得她這位女廚師,算是徹底瞎了。
廚子舉不動刀,文人拿不動筆,當兵的扛不動槍,這世道還能有的好嗎?
好在,一切都叫她忍過去了。
任胭吐干凈了,扶著樹干子踉蹌著站起來。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回回叫杜立仁攥掌心里,她多早晚能翻出他的五指山?她得往上走,得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大師傅!
不,還得往上,得站在他仰視的地方。
否則,她一輩子只能叫人逼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茍且偷生,聽由拿捏。
她不為功名,也不為利益,只想自由,女廚師的自由。
任胭扶著樹,咬緊了牙琢磨心事,不妨背后伸來只手輕輕拍她的背,還問:“有身子了?”
她嚇一哆嗦,回頭:“成先生!”
成世安望著她,目光里全是頹廢和絕望,垂著手站那兒,聲兒都在哆嗦:“跟廷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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