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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章 八寶全鴨


打那天起,成徽瑜時常邀請任胭到家里做客,還跟前些時候一樣的說話或是教授任胭功課;她不能去學校了,心里對女校的生活充滿了無盡的向往。

而任胭上工從早到晚得忙碌,旁聽的課業跟不上,常常焚膏繼晷恨不得生出倆腦袋,好好一姑娘生生要熬成熊瞎子,白天不忙的時候倆眼一瞇跟啄米的雞崽兒似的。

成徽瑜看著擔心,這天家里吃茶的時候就問:“你多早晚休息呢,咱們上外頭郊游去,天漸漸冷了,往后想出去也不便宜。”

任胭趴桌上愣神:“這個星期天吧,就咱倆人嗎?”

腦瓜子不夠使,調侃人的心思卻也沒落下,把話頭往張先生身上引。

要不說成徽瑜實誠呢,壓根兒沒往這方面考慮,嘆口氣:“叫上哥哥,還有……辜世兄。”

任胭舞得跟風車似的腦筋不轉悠了。

成徽瑜說:“哥哥沒有一日快活,出去散散心也好。”

“還總鬧嗎?”任胭問。

成徽瑜點頭:“哥哥上回家來就讓人把連繡關在偏院了,兩個老媽媽在伺候她;她心里委屈,等見著面自然不肯說軟話,哥哥也漸漸不愛去了。”

這個坎橫在那兒,誰也邁不過去。

任胭有些郁郁的,想起那天的事兒也尷尬:“我當時也是……”

“我都知道。”成徽瑜拍拍她的手,難得的笑,“哥哥那樣好的性子都容忍不過,禮貌紳士全然顧不得了;只索性是你,換做別人,連繡也未必能討著好。”

任胭沒話了。

成徽瑜話鋒一轉:“至于辜世兄……那時候是我想岔了,心里老埋怨自個兒,順帶也對你生出不好的想法,是怪你……但如今都過去了。”

她低著頭,想了又想,抿著嘴角甜甜地笑開。

任胭歪著頭打量她半晌,也跟著笑:“是因為張先生!”

成徽瑜的耳朵又紅了,四下里看了看,難為情地點頭:“他是個很好的人。”

那是自然。

任胭沒憋住:“不如,我們也叫上張先生?”

有了心事的姑娘還是紅著臉,目光躲閃,卻也沒有拒絕。

當晚電話里,任胭跟辜廷聞提起這件事。

他如今人在上海已有一個星期,這七天里,在她入睡前的一個鐘頭,電話就會準時來,倆人說上半個鐘頭再互道晚安。

今天的話題是星期天的郊游。

他沉吟片刻,應下來:“好。”

她覺察了他的猶豫:“會耽擱你的公事嗎?”

“不會。”他笑著,“你知道采訪早已正式結束,我最近在拜訪舊友,并沒有什么公事。”

任胭翻個身,趴在沙發椅里,拖著電話長長的膠線:“唔,我想你了。”

每天必要提起的話。

那頭的人輕輕笑著:“好,我知道了。”

小姑娘噘嘴,就沒別的表示嗎?

“胭胭——”

“嗯。”

深夜了,他的聲音沉又低,很適宜睡前聽一聽,她瞇著眼睛在沙發的布面上蹭蹭了臉頰。

辜廷聞說:“我找到了肖師傅,這次會同行回北京。”

“真的嗎?”她從沙發里跳起來,赤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師父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到底是什么人帶走了他,你又怎么樣呢?”

連珠炮似的發問,可想她的急切。

辜廷聞還是笑:“都好,不要怕。”

他身邊來來回回有人走過,說話,像是幾句蘇白,好聽又模糊,還有打字機明快的嘀嘀聲。

任胭沒有再多問,閑言幾句道了晚安。

鄰居的三位女先生抱著一摞報紙進了門,還指著手里的幾份手稿爭論得不亦樂乎,路過她的窗前才停下,問候了幾聲,抱著相機鎂光燈各自散去。

院兒里草蟲嘶鳴已啞,風鼓落葉,萬籟俱寂。

任胭聽見心里的雀躍。

次日是星期六,她早早地上工又盼著早早地下工,去女校讀完書再溫習好所有的功課,明兒可以結伴出游,還能見到那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杜立仁前兒的那番話,新來的兩位大師傅對她日漸疏遠,留她在身邊做幫案也不輕易指派活計,客套得叫人受不住,倒像她是被請來的前輩。

他們這么著,杜立仁可不慣著她,晌午沒到就領著幾個師兄弟上這兒尋說法,指摘任胭嗆行,要人給評評理。

說來,任胭自覺也有些不是。

上回成徽瑜招待女中的同學,她正好也在,年輕的女孩子并不在乎閑言碎語,鬧著說許久沒有再嘗過任師傅的手藝,今兒不依便不放人了。

成徽瑜知道她怵廚房的毛病還沒好利索,勸了兩回見勸不住,就指了家里倆信得過的師傅跟著她打個下手,萬萬要瞞住外面的人。

成家吃食講究,一貫奉行不時不食,這個季候的晚崧和秋鴨是時時備在家里的。任胭挑了只四斤來重的灰湯野鴨,預備著做道八寶全鴨。

灰湯野鴨同別處的鴨子不同,鴨骨中有髓,所以燉煮出來的鮮美滋味,任再高超的廚藝也不能及,鴻雉堂時常用來吊湯增香。

這是杜立仁任大師傅后改進的方法,以往是用洞庭湖鴨,味美卻不極。

鴻雉堂里吊的湯素來由他獨個兒經手,越神秘越金貴,所以杜立仁和鴻雉堂算是相互成就了美名;因此旁人也有偷摸著學的,可到手就只剩個皮毛。

當然這并不包括任胭,她甭管跟著哪位師父,偷師這事兒從沒有落下;看不著就聞,聞不過就打聽,費盡心思也要學到手。

其中就包括灰湯野鴨這事。

偷師成了,可練不著手,鴻雉堂再財大氣粗也萬沒有糟踐糧食菜料給幫案揮霍的規矩,任胭只能嘆息,總琢磨著什么得著機會鉚足了勁頭練一回。

如今機會來了。

她碰不得明晃晃的大菜刀,請師傅將野鴨摘洗干凈,自個兒嘀嘀咕咕捏著把小剔刀給鴨子脫骨剔肉;這也是跟家磨煉了三四天,才穩住了手不叫蹭破了鴨皮。

師傅在案邊切菇筍丁火腿和小紅棗,等著下雞油煸炒;她忙活完了鴨子,撈了幾個盛干貨的罐子,秤些干貨預備上。

都是姑娘家吃飯,找些養發去黑的薏仁煮透,還有護心安神的蓮子,并上滋陰化濁的熟白果和強身去皺的栗子,和配料丁一塊兒拌成餡兒。

香噴噴的餡擱進軟綿綿的鴨肚子里釀上,使線給縫好刀口,整個兒鴨子下到湯缽子里,澆上小半缽雞湯,鍋上蒸兩個鐘頭。

蒸透的鴨子潷湯,肚子沖下扣在盤里,鴨骨熬成的湯用粉勾了芡汁澆在上頭,瑩潤鮮美又雅致醇厚。

姑娘們吃飯不求渾厚濃香,也不是肥甘華美,最重要講究個溫補益氣,養顏美容,食個樂子而已。

滋味好又養身,女孩子們自然高興,回頭省不得和親戚好友說兩句,一來二去,杜立仁哪有不知道的。

他不是女人,也不在乎女人的想法,做出的菜自然不如任胭這位女師傅做的討人喜歡,同樣的一道八寶鴨又叫他落了下乘,至少在女客方面。

他做給爺們兒吃,任胭做給女人吃,不是唱對臺戲嗎,還叫她唱贏了!

他捺不下這口氣:“你一白案,做的紅案的活兒,嗆行也不避著點兒人。”

任胭原本不大好意思,但他這么言語了,她心里那點兒愧疚就沒剩下:“咱們都是廚子,誰嗆誰的行呢?再說了姑娘們私底下聚會吃個便飯,我做什么菜,杜師伯您管著么?”

杜立仁被她噎得沒話。

本來么,成家又沒公開請鴻雉堂的師父上府里做飯,管天管地,還能管住人喘什么氣兒,吃什么飯菜?

他不痛快,是因著任胭搶了他的菜,還搶了他的風頭。

“誰愛管你們女人,你做長輩的拿手菜,是不該言語一聲?”

任胭樂:“除了菇筍火腿是咱們堂里常用的,可沒一樣是您那八寶鴨的料子;原本您是做給爺們兒補身吃的,我這是做來給姑娘養顏使的,哪兒就是您的拿手菜了?”

“再說了,上回您慫恿徒弟搶我的拿手菜還不叫頂我的名兒,搶了諸位師伯師叔的竹蓀柴把鴨,咱們也沒說什么不是?”

她背著手站在日頭底下跟他講理:“我事先沒跟您言語是我不對,這兒給您賠不是了。但除了鴨子和筍菇火腿,我真沒跟您使一樣的料子,您要不信,四下掃聽準明白。”

杜立仁冷笑:“使沒使,把配方交出來,大伙兒一瞧就明白。”

合著跟這兒等她呢?

她挖空心思做出的菜,有他什么事兒:“我要不交呢?”

回回都交,明兒她把那道魚羹琢磨明白了,是不也得跟他言語一聲,門都沒有!

杜立仁死盯著她:“依著堂里的規矩,你在鴻雉堂一日,手底下所有的新菜都歸鴻雉堂。聽你這意思,是要另立門戶了?”

山一樣的帽子扣下來。

任胭笑笑:“您說哪兒的話,我跟這兒還沒有三年呢,哪來的膽量和手藝,您可別這兒呲兒我!”

“既然不是,配方交出來。”

論理做了菜試菜再掛牌,可她是白案,只能交了方子給杜立仁,做菜掛牌全是他,沒她什么事兒。

憑什么?

搶一回兩回,還上癮了不成?

任胭直視著他:“交方子也不是不可以,我敢交,您敢掛出我的招牌嗎?就算您不怕人非議,您能保證跟我做一模樣的菜出來嗎,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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