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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章 豆沙山芋餅


因著先前任越莫名出現在醫院,任胭頗有點草木皆兵,這會攥著衣裳端坐在汽車里,不聞不看,直到外頭有人嘀咕怎么是個女的。

人停了手,她推門下車。

被摁在地上的人扶著帽子一躍而起,尖著嗓子嚷嚷,有氣吞山河的力量:“你們都誰,為什么綁架我師姐,快把她放了,不然小爺送你們見閻王!”

“小玫?”

“任師姐!”

任胭光聽著聲音耳熟,還沒看清楚人就被沖過來的肖玫撞車門上了,小姑娘頂著張烏青發紫的臉摟住她的腰:“師姐,我可找到你了,想死我了!”

腰眼挌著車門柄,疼得任胭噎了口氣,勉強拍拍她的背:“你先起來。”

“哦。”

小姑娘穿著身土黃土黃的長褲長褂,臉抹得跟泥猴似的,就剩倆大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悠,一樂擠出尖尖的下頜,顯得臉更小了。

“七爺——”

肖玫沖她身后揮手,點頭點的像不倒翁,滿臉兒都是笑,聲音顫顫的,羞澀又驚喜。

任胭回頭——

辜廷聞大約是走得急,氣息不穩,這會站那撫了撫壓領,把面上的狼狽掩飾過去,才向肖玫頷首。

“我來尋我爸的。”上了車,小姑娘第一句話就把來意交代的明明白白,“說什么上海訪友,也就我媽信他,他是不又住院了?”

車開得不甚穩當,把她的話抖成幾瓣,任胭也跟著不安,笑著對付:“師父是老寒腿,眼瞧著天冷了,病情反復也是有的,你獨個兒打無錫跑出來,他更不得恢復了。”

肖玫嗤之以鼻:“我主要不想跟無錫念學校了,擎小跟北京長大的,外頭都不慣,要上這兒工作來,這樣離我爸也近點。”

“你不讀書,要做什么工作?”

“廚子啊,跟你一樣。”

肖玫見她沒把這事兒放心上,有點兒不高興:“師姐你不能看不起我,我爸是廚子,我能差哪兒,往后也是名廚的派頭!”

任胭笑著望她:“瞧得上你,但你得先把書讀了。”

肖玫斜眼瞅她:“你不也沒讀過書,還不是在北京城里威名赫赫,我那些同學可羨慕你了,小爺也要讓她們羨慕!”

小姑娘滿腔熱情,任胭也不好兜頭澆盆冷水。再說了,沒讀多少書是她的不是,這不正努力找補么?

可肖玫不樂意聽,一門心思要去鴻雉堂當廚子,見她不答應,腦袋抵著座椅背去求前座的辜廷聞:“七爺七爺,就讓我去吧,您都讓師姐進鴻雉堂了,不能厚此薄彼。”

醫院跟前停了車,辜廷聞壓根兒不接她摜的罪名:“等你父親醒來,問問他的意見。”

“他哪兒有意見,我多說兩句能奈我何……哎,不是老寒腿么,疼昏過去啦?”

她一蹦一跳地跟后頭進病房,走廊里東瞧細西看,支棱著耳朵聽洋大夫對辜廷聞交代,沒鬧明白,扭頭問任胭:“他嘰里咕嚕說什么,我爸到底哪兒出的毛病?”

任胭隱約聽著子彈貫穿,七十二小時危險期,清醒;最后他看了眼肖玫,無奈點頭說聲盡快。

小姑娘被準許探病。

任胭坐在長椅上問:“到了北京,肖師傅還會有危險嗎?”

辜廷聞不置可否:“當日許他離開,是因有險情,如今看來,無錫同上海也并不安全。”

任胭想了想:“無錫離著遠,若是有意外,咱們也來不及援手。如今小玫也上這兒來,怕是一時半刻誰都離不開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沒放開:“是要麻煩你。”

她笑:“她本就是師父的姑娘,我照顧她理所應當;再說鴻雉堂的東家也不是我,既然有意要留,這人情算七爺的。”

他看著她,手握的更緊了,是在笑的:“我的與你的,并沒有分別。”

任胭臉熱,看著他的眼睛,是好奇:“之前,當真沒有和別的女孩子好過?”

玩笑的發問。

他回答的極為認真:“從未。”

他松開她的手妥帖地放置在她的膝頭,然后起身。

病房里,肖玫正開門出來,見過了傷病的父親,她的情緒很低落:“怎么就摔傷了呢,還摔得那樣重?”

任胭將她攬在懷里,拍拍她的肩膀。

探望肖同的時間并不長,他只來得及感激他們包容肖玫的任性,就體力不支昏睡了過去。小姑娘站在病房門口很久,才不情不愿地離開。

辜廷聞送她們回了家,又命人送了些物件來,就再沒露面。

肖玫給遠在無錫的母親打了過電話,就悶頭在廚房里給父親做了晚飯。任胭又陪她去了趟醫院,守到深夜才把人帶回來。

天亮時候肖玫比她醒得更早,換了身漂亮的連身裙和毛線外衫,穿著系襻的圓頭皮鞋,正把長長的卷發束成一綹別蝴蝶結:“好看嗎?”

任胭點頭,人比花嬌,說的正是她這個年紀。

“跟著我,還是去紅案那兒?”她一面忙活倆人的早飯,一面問肖玫的打算。

紅豆茸和糖粉是早些時候用素油炒干碾成的餡,地瓜是昨兒郊游時候打東市場買的一大兜,這會蒸熟了扒皮搓碎,預備著做幾塊餅子,再湊合一碗冬菇晚崧湯就是早飯。

肖玫對著鏡子嘟著嘴:“去紅案,我要出人頭地,哪能跟我爸搶地盤呢?哎呀,忙得都起火嗆皮子了。”

任胭進屋,打抽屜里頭翻出支小唇膏,還有一盒凡士林塞到她手里。

肖玫看得兩眼放光:“都是洋貨哎,師姐,你們廚子都這樣有面兒嗎?往后我也能買的起了,再也不用向我媽討零花錢。”

她潤著唇,還嘟嘟囔囔地抱怨,每回大手大腳些就惹母親好一頓數落。

任胭笑著搖頭:“朋友送來的,一直沒有用過。”

平時成徽瑜除了差人給她送點心送飯菜,還有些舶來的化妝品,胭脂水粉香油香膏,還有些鮮花露水,上回搬家竟收拾了一大兜。

多半是沒開過封的,她舍不得丟下,如今肖玫使來,極好看。

任胭笑著看了半晌,低頭盛了和好的江米面,拌上盆子里的地瓜豬油和堿水,揉勻分成幾塊小劑子,按平了包進豆茸,壓成小餅子。

小餅子裹勻了雞卵,擺在刷了素油的鐵盤子里,擱進烘箱。

烘箱是前些時候托俱樂部里一位洋人點心師傅買的,手臂長短,水晶門可以打開;需要烘烤的點心裝在鐵盤子里塞進去,把烘箱架在爐火上。

爐膛里燒得是柴火棒,講究些的燒柴石子爐。

爐子是同方石板鋪的底,膛心是拿堅固結實的火磚砌的;石板底下燒炭火,烘烤的點心擱在爐膛里,煙氣打火磚后頭的煙道里鉆出去。

淘換個烘箱幾乎花了她大半的積蓄,使不上爐子,就這么搬在爐火上也挺有意思;這比烤鴨箱子好多了,用不著舉著個大棍在熱烘烘的柴火邊上翻鴨子。

肖玫被點心的香甜勾過來,鐵盒子里的凡士林被她摳出個大凹窩,任胭薅了她一把:“站遠些,別燙著,回頭再把膏子烤化了。”

她噘著嘴:“你心疼我,還是心疼膏子?”

任胭認真地看了她兩眼:“膏子。”

氣得肖玫狠狠地挖了一手指頭,抹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抹勻了又嘆氣:“師姐,你為什么不使這些香霜,嘴唇還那樣水潤?”

說完了,又挨過來搗任胭胳膊肘:“哎,每天和七爺嘬嘴,你嘴巴真的不燥嗎?”

任胭心里一抖,古怪地看著她,不大自在:“你少說些話,自然就不上火了!”

肖玫氣哼哼的:“女人就小心眼兒!你不說我也知道,七爺假正經,你也假正經!”

假正經的那人早就來了,坐在廊下看報紙,聽沒聽著不知道。

任胭對著外頭努嘴,肖玫看了眼兒,灰溜溜地鉆屋里了。

吃過早飯,辜廷聞送兩人去鴻雉堂。

街口停車,肖玫先跑了:“七爺,師姐,候著我的信兒吧!”

早上她冷不丁一句鬧得倆人陡生尷尬,任胭搓了搓衣袖子:“我也,先走了。”

辜廷聞好笑地看著她:“別在意,孩子大了。”

話說半句,留半句,任胭清了清嗓子瞪他一眼。

轉身要去,卻被他扯住了衣袖子。

人來人往的,他見她不好意思又松開,目光在她唇上一溜,還是笑:“再見。”

見個鬼!

她捂著嘴巴,一陣風似的進了鴻雉堂。

還沒到中晌,楊師兄的新聞就來了,紅案那兒又新收了個女徒弟,水靈靈的小姑娘一開口就樂,特別討喜。

楊師兄故意擠兌任胭:“小玫比你小半年,再過些日子,師妹你就成老幫菜了!”

任胭搓把面粉要糊他臉上,頂大個兒老爺們兒嚇得掉頭就跑。

她跟后頭張狂地笑。

師父是個大拿,培養的姑娘也毫不遜色;雖然師父不跟鴻雉堂里做活了,往后這不還有肖玫嘛。

她高興了,杜立仁心里卻跟絞了刀把子似的那么樣難受,一個任胭就已經夠他腦仁抽抽,又來個更機靈的,他那個氣,給人姑娘使喚砸煤去了。

尋常肖玫嬌氣,做了學徒可沒見一點兒毛病。任胭抽空上后院兒溜達,小姑娘罩了身爺們兒的寬大褂子,正舉著小錘子砸得風生水起。

挺好!

能屈能伸,有前途的小丫頭!

任胭興高采烈地溜達回去了。

一連四天這么著過了,第五天頭上,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急眼了。歇晌的工夫攥著把錘子沖進了后廚,握了杜立仁的褂領子要把人腦袋開一窟窿。

任胭聽著信兒趕到時,一圈站干岸瞅下文的,沒個敢上去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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