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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章 火樹銀花


臘月二十三,任胭出院。

論理她是要在醫院里頭過年了,可她閑不住,又覺著小年在醫院躺著不吉利,提前幾天就央醫生和辜廷聞放她出院,好說歹說是回了府學胡同養病。

家里頭趙媽媽正忙著拿熬化的糖瓜兒粘住灶王爺的嘴,叫他上天講些好話就罷了:“糖瓜兒嘞,吉到啦;灶王爺上天嘞,多說好啦!”

案前還供著好些,任胭趁她不備,偷摸捻了一個塞嘴里,吃完還在心里念罪過罪過。

趙媽媽耳朵靈便,等她再伸手的時候拍了一記:“饞嘴猴兒,你就是靠灶王爺吃飯的,還不孝敬著,過來磕頭!”

“哎!”

任胭的腿腳裹得像個肉餡兒包子,行動就成個結實圓溜的不倒翁,辜廷聞攙著她走了兩步,趙媽媽就不耐煩了:“坐著去吧!”

她自個兒俯身摸索了蒲團子跪上頭,念念叨叨托了一大摞兒好話,多半是和她與辜廷聞新年的運勢有關,說完了叫外頭捧來豬頭瓜果祭上。

胖大的豬頭拿紅繩系著,怎么瞧怎么滑稽;趙媽媽神情嚴肅地將豬頭奉到灶王爺的畫像前,又是一番祭拜;拜完了抽根灶膛里的柴火,揭了畫像點上。

“灶王爺,上天嘞!”

任胭坐廊下下打量院里頭擺著天地神祇的供桌,瓜果蜜餞摞成座尖塔,一簇一簇,金頂尖,玲瓏剔透。

她跟醫院里頭躺著,做不了蜜供,趙媽媽只得在給了人打蜜供的定錢,昨兒領家來,百般不滿意。

“又饞了?”辜廷聞碰碰她的臉。

她扭頭見他手里端著盒炮仗,盒子上頭印著個站在盤龍柱子邊上拎炮仗的小男孩兒,黑馬褂藍褲子,一雙大紅布的棉鞋,怎么看怎么喜慶。

“多少響兒啊!”

任胭堵住了耳朵,高聲問他。

火柴擦著了,苗子躥得快,噼里啪啦的青煙騰起來,崩開不結實的雪沫子,像是又落了場冬雪。

他從煙霧里來,坐到她身邊陪她一同看。

紅色紙片兒打著旋兒落在地上,一會就被雪水浸透了,熱鬧就是這樣一汩汩地蔓延開來,往除夕里去,哪兒都是火紅的。

“數清楚了?”辜廷聞笑著問。

“一百響。”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她說話時候聲口老大,沖著他嚷嚷。

辜廷聞還是笑,揉揉她的頭發:“除夕時候再給你放!”

哄孩子一樣。

任胭搖頭,斜著眼睛瞅他:“等著初一吧,上這兒給我拜年來!”

辜廷聞曾有意無意提起守歲的事兒,任胭拒絕了他的邀請,說是父母皆不在世,論理是要同師父師娘過年的,師兄們也去,一塊兒熱鬧。

他不再堅持。

她是個通透的女孩子,萬般事兒壓在心里頭,壞了情分的事情從來不提,比方說她這回受傷,她知道是辜家的意思。

那日禾全帶著丫頭給她送飯,收拾碗筷要走前,她忽然開口:“勸著點兒七爺。”

勸著什么呢,無非是勸他少和辜老爺吵架,雖然大伙兒都明白這對父子的矛盾永遠不可調和,打從辜家五爺沒了起,樁樁件件都記了仇。

辜廷聞聽了后,半晌沒言語。

任胭是怕在偌大的辜府里盤桓久了,再悄無聲息地沒了,到時候誰也不會覺察;最后橫留一具殘破的尸首,倒叫他傷心。

這話,往后誰都沒提起。

三十那日,燭臺上的蠟還沒燃盡,任胭就被外頭的炮仗聲兒驚醒了;換了身新衣裳,蹣跚著上廚房里去。

雪落得正厚,趙媽媽端了碗羊肉湯放她面前:“吃吧,甭燙嘴。”

“哎。”

她一面瞅外頭的雪,一面盤算著過會給師父師娘打電話問候;說是要跟人過除夕,可她身上有孝,不能往熱鬧地兒湊。

掂著她這一層,這院兒里的對聯窗戶紙貼的都是藍色的;鄰居的三位女先生各自回了原籍,倒也沒什么忌諱,就是這個年只有她和趙媽媽一塊兒過了。

過了中晌,許公館的管家玉媽就送了車年禮來,說許先生問任小姐要不要一塊兒過年去,就她獨個兒在家,康旅長晚上才來。

任胭婉拒,拎了早上預備下的兩盒子糕點飯菜給人捎回去,權當拜年了。

送了人出胡同口,剛要往回走,成家的管事兒也到了;兩車的禮滿滿當當放了一院子,說是大少爺同二小姐的。

生怕她不收,話都來不及說利落,就開了汽車走了。

任胭跟院兒里傻站著,趙媽媽掀開廚房的棉布簾子叫她:“嘛呢,上這兒包餃子了,明兒不吃啊!”

她晃晃悠悠往里頭去,看著趙媽媽摩挲著劑子,抻了面棍兒去搟皮兒,一面忙活一面絮叨:

“爺們兒要是對你不軌,你今兒還能全須全尾地跟這兒了?人又沒傷害你,心里要老是惦記著是跟自個兒沒完,何苦來的!”

大約在她眼里,像倆孩子玩鬧著掰了,緩過勁兒拉不下臉來賠禮道歉,就這么疏遠著,一里一里也就淡了。

任胭悶著頭不答話。

趙媽媽丟個面皮給她:“多大事兒,過個年該扔就扔。你的心眼子就那么大,全叫不痛快的事兒占滿了,你爺們兒擱哪兒呢!”

任胭抬頭。

趙媽媽覺察了:“怎么,還鬧脾氣?”

那倒不是,她想辜廷聞了。

包完只餃子轉身向外頭走,越走越快,趙媽媽急得跟后頭嚷嚷:“慢點兒,再抻著傷口!”

任胭推開棉布簾子,就不動彈了。

院里正走來個爺們兒,也不撐著傘,風雪里頭晃,腦瓜大衣上白簇簇的,連眼鏡片兒上都掛著雪花片子。

任胭笑,抬手胡捋雪,卻捋一手眼淚。

她撲過去——

辜廷聞單手抱著她:“聞著味兒了,跑這樣急!”

屋里頭火邊煨著,他脫了外衣,把紙兜里的栗子倒出來點丟炭盆里,剩下的幾包干果子蜜糖一股腦兒全兜她膝蓋上。

花花綠綠的糖果和泛著甘甜的蜜果,任胭捧著滿懷奇珍異寶樂:“怎么這樣好呢?”

辜廷聞哂笑:“家里吃得膩煩,來瞧你做什么,午飯吃了?”

“吃了。”

“什么?”

“清醬肉,燉吊子。”

他轉臉看她:“是么,我看看。”

握著小姑娘的腰,給人壓在沙發里頭,咬開唇角去親去舔舐;勾著一處軟肉,倆人抱著笑出聲兒來。

“吃元宵了?”

“是呀。”她縮了縮舌頭,囫圇著說話。

“幾顆?”

“……兩顆……”

他嗤笑:“哄我?”

“三顆……”

他壓根兒不信,步步緊逼。

直到炭盆里嗶啵幾聲,才松開了人。

懷里的小姑娘跑得最快,使鉗子上火里夾栗子,擱在小笸籮里晃悠了兩圈就捏起來剝殼;倆指頭一擠,栗子爆出金黃香糯的肉和一小撮白霧氣。

任胭燙的左右手來回倒個兒,最后不得已丟給爺們兒:“好燙,你剝!”

吃完栗子吃地瓜,炭盆換過幾波,天就見了黑。

倆人慢悠悠地對付完一盆餃子,再給趙媽媽發了賞錢,倒座房里的燈很快熄了,就剩他們這屋里暖烘烘的亮著。

任胭留著兩盞蠟燭,圍著褥子趴在窗臺邊上瞧雪,玻璃窗戶透進地上的雪光,還有哪家不時騰起的的煙火,在半空里爆開個花。

她捧著臉兒同辜廷聞講小時候的事兒:“任家沒敗落那會,娘同我的月錢不多,可年年給的炮仗倒是不老少,能堆滿整座院子,要放一整晚給人看!”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面子。

任胭可不管那個,見天背著炮仗翻墻出家門,街頭巷尾賣給貪玩的孩子換錢來買年貨,把院兒里頭裝扮得熱熱鬧鬧的。

母親是個不受寵的妾,只要她們還剩著口氣,就沒人管她們熱冷;所以她格外喜歡過年,那是一年里頭過得最富裕的日子。

能買來尋常吃不到的年貨,還有菜蔬,母親的手藝很好,她總是能把肚子吃得溜圓。

辜廷聞撫撫她眼角邊的淚光:“想放炮仗嗎?”

“好啊。”

守在門外的禾全早撒丫子顛了,到了門外頭囑咐人從車里抬煙火,屋前屋后地擺放好了,這處放完放那處,不叫除夕夜冷落著就行。

當真是星橋鎖開,火樹銀花,那些絢爛的華光像是長在了夜幕里,一簇一簇講著冬去春來,時節更迭。

任胭看得歡喜,心癢難耐,披了衣裳趿著棉鞋往雪地里跑,蹲地上點了又點,鼻尖兒凍到通紅。

辜廷聞站在她身后瞧,也不阻止,等她起身時候給她暖手,并肩一塊兒看夜幕上頭的盛景。前院兒折騰完了,要上后院兒。

任胭跑得快,沒聽著禾全同辜廷聞回話。

“七爺,外頭是老爺的人,第五撥了,叫您家去。”

辜廷聞肅著臉:“這點差事辦不好?”

“老爺說了,您晚半個鐘頭,他解決一個辦事不利的,直到您回去為止。”

“大過年見血,他也不怕忌諱!”

禾全咬牙:“您要不回吧,這么熬著,怕對任小姐不利。”

辜廷聞抬抬手:“叫人送相機和鏡頭來,父親殺一個人,我拍張照片,算是送他三月選舉的禮。”

禾全心口發冷,踉蹌著去了。

任胭蹲雪地里頭點炮筒子,火苗子滋了半天又滅了,不耐煩地嘟囔:“受了潮吧,干點沒動靜!”

話音剛落,一簇銀白的光就竄上了天,給她嚇一趔趄,撲雪地里成了個白發老太太。

辜廷聞哭笑不得,撈人起來抱進懷里。

禾全去而復返:“太太派車來,接七爺和任小姐家里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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