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一場冷冷的秋雨，結束了突厥草原短暫的夏天。

        自從七月中旬迎客宴會上險些被人侮辱之后，崔楚寧整天就是昏昏沉沉的，不是她故意借此偷懶，而是真的渾身不舒服，頭昏腦漲，最多繞著帳篷走兩圈就累的不行，滿頭虛汗，每天食物也吃不下多少，據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加上身體虛弱，需好生調養”，每日都被迫喝下許多補藥，藥材都是從中原運來的，可那濃黑的藥汁苦得她是眉頭緊蹙，每每剛喝下去，就吐了出來。而什缽苾對她竟一反常態，特意為她安排了一頂很舒服帳篷和一個服侍她的侍女燕兒。

        崔楚寧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望著銅鏡里自己模模糊糊的面容，又發起呆來。

        這面鏡子是前幾日什缽苾親自送來的，說是中原人獻給他父汗的，一面給了義成公主，一面被他討了來。

        鏡中自己兩頰下陷，原本紅潤的鵝蛋臉覆蓋上一種病態的蒼白，黛眉微蹙，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日漸消瘦的臉上顯得格外得大。

        期間什缽苾經常過來，見她呆呆的樣子，這是輕嘆一口氣，搖搖頭，以為她仍是心有余悸，卻不知她只是在思考脫身回家的辦法。

        那日的事情確實如噩夢般經常纏著她，可她明白，必須要離開這里才能徹底擺脫噩夢。聽燕兒說，那日宴會上斷臂的那人名叫遮那，是一個什么什么部落的首領，大汗聽聞那件事后勃然大怒，為了安撫各部落，杖責了什缽苾五十軍棍，還將他兩個最得力的手下處死。那日被砍掉一條胳膊的人雖沒來找她麻煩，但只要什缽苾不在的時候，她想，就算他不來找自己，他的心腹手下也絕不會放過自己，只有想辦法離開這里，才能活命。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苦澀一笑，燕兒規規矩矩地端著食物走了進來：“姑娘，大人送了些食物過來，您用一些吧。”

        楚寧看著桌上擺著一些半生不熟、肥得流油的牛羊肉，隱約的膻氣和血腥令她有些作嘔，她之前在吐谷渾和父母在一起，也像他們一樣，吃全熟的牛羊肉，很少吃這種帶著血氣的肉，而且這又令她想起……

        她連忙移開視線，一旁還有一些泛著泛著一層渣子的濃香的奶茶。

        她雙手捧起大碗，吹了吹浮著的渣滓，不緊不慢地喝光了一大碗奶茶，奶茶味道確實不錯，喝得她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渾身暖和起來，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燕兒在一旁小聲說：“姑娘，用一些肉吧，這些都是上好的牛羊肉。”

        楚寧擺了擺手，笑笑：“這些肉就送給你了，我病剛好，確實不宜吃得過于油膩。”她對這些東西實在是難以下咽，送給燕兒算是感謝她這么多天來對她這個病人的照顧，也不浪費什缽苾的一片好心。

        燕兒一聽，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哆哆嗦嗦地跪倒地上：“奴婢不敢，這是大人給姑娘送來的，奴婢一個小小的奴隸，怎么能……”

        楚寧見狀，趕緊將她扶起來：“燕兒，這些大人既然都送給我了，那便是我的了，我再贈給你也沒有問題，這些日子你照顧我辛苦了，更何況我也只是一個奴隸而已……”

        燕兒聽了她這話，又要跪下，楚寧連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你既然把我看作你的主子，我贈你的你便收下吧，我現在身子好了一半，卻也不適合吃這些。”

        燕兒點點頭，誠惶誠恐地收下一桌的牛羊肉。

        這時，許久不見的鵲兒掀開簾子，一抹鵝黃色的身影閃了進來，看到楚寧消瘦的樣子有些詫異，腳步一頓，竟帶了些哭腔：“小寧……”

        楚寧連忙起身，略微有些驚喜：“公主殿下，您怎么過來了。”

        楚寧拉楊月明一起坐下，楊月明憐愛地看著她，摸摸她的臉，嘆口氣：“你瘦了。你的事我都聽說了，都怪我。”

        楚寧看著楊月明泫然欲泣的樣子，心中感動，笑笑：“公主殿下說什么傻話，事情都過去了，您看，我現在身子不是好多了嗎？”剛剛喝完奶茶身子暖起來之后她確實感覺渾身多了些力氣，頭也不是那么暈了，想來也是這段時間的中藥開始起作用了。

        楊月明抱住楚寧：“那你可要快些好起來，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嗯。”這一刻，楚寧真的覺得楊月明就像自己的娘親一樣。想求她幫自己向什缽苾要回包袱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因為她清楚，什缽苾對這個隋朝公主楊月明向來是沒有好臉色，不過礙于是自己母妃的面子上，也不大好發作，什缽苾對她的態度甚至還沒有對生病的自己好。心中不忍，終究是把話咽了下去。

        楊月明知道她吃不慣那些硬邦邦的肉，給她帶了些開胃糕點，楚寧嘗了幾塊果然胃口大開，楊月明靜靜地看著她吃，微微笑著，良久，突然開口：“小寧，阿什他……待你很好，不是嗎？其實我覺得他……”說著停了下來，搖了搖頭，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又嘆了口氣：“他的心意，你怎會不知，他為了你……”

        楚寧愣住了，她自然知道什缽苾待她的不同，尤其是遮那的事情發生之后。一直以來，她都在裝傻，本以為，只要他們兩個都不說，就可以相安無事地過下去。可是，現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怎么回事。她今年已經十五歲了，這些事情她都懂，雖然不知道什缽苾為什么會喜歡上自己一個漢人，可是她對什缽苾，并沒有那種……喜歡的感覺，有的僅僅是對他那日救命之恩的感激。

        喜歡……想到這里，莫賀咄那雙猶如深潭的眼睛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她臉一紅，搖搖頭，想把這個荒誕的念頭甩掉。

        她回過神來，看見楊月明用一種說不出的復雜神情看著她，有驚訝，有了然，有關心，有……擔憂？

        她臉上發燙，以為楊月明誤會自己喜歡上了什缽苾，支支吾吾：“公主，您誤會了……我……我，我誰都不喜歡。”這話是說給楊月明聽，也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楊月明皺了皺眉頭：“我知道，阿什他性格直率，但是做事太過魯莽沖動，你生性聰慧過人，自是……自是會喜歡與你一般有大智慧的男子，可是阿什他……他性子倔強，一旦認定了，恐怕很難放手……”說罷，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楚寧驚訝她的蕙質蘭心，斂了斂神：“公主，放心，我會和什缽苾說清楚的，屆時，我會離開這里，時間長了，他自然會忘了我的。”

        楚寧站在風中目送楊月明離開，她漆黑的秀發及腰，用鵝黃的發帶扎起來，幾縷發絲在風中飄舞，亂紛紛地貼在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用手捋一捋幾縷凌亂的發絲，卻發現什缽苾直愣愣地站在了她面前，嘴角含著幾分意味不明的笑，一雙漆黑的大眼直勾勾地盯著她。楚寧看著他英氣的臉，不禁有些愧疚和心虛。

        他有些促狹地把手中的東西塞給了楚寧，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說：“身子好些了嗎？”

        楚寧有些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他接著說：“明天就要秋狩了，你跟我一起去，我帶你散散心。呃……這是一身騎裝，你明天穿上它。”說完，不待楚寧反應，就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楚寧早早地起來，燕兒服侍著楚寧洗漱后還想幫她穿衣，楚寧連忙擺手，呵呵一笑：“燕兒，你在外面候著吧，我自己穿就行。”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楚寧才從帳子里緩緩走了出來，這時什缽苾也換了一身黑色勁衣和燕兒一同在外面等著。他負手背對著楚寧，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楚寧一襲輕便的紅色騎馬裝，腰間系一條白色蝴蝶結長穗帶，踩著輕便的鹿皮小靴，頭發編成一根辮子垂在胸前，一點紅唇，翦瞳如水，小臉瘦瘦的。

        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但是這次竟比之前用力小得多，像是害怕弄疼她似的。什缽苾比她高了半個頭，她抬頭看見他堅毅的下頜線，笑了笑。

        二人趕到時，人們都到得差不多了，都是一些突厥貴族，都穿著騎裝，手執長矛、弓箭、寶劍等，騎著高頭大馬，英姿颯爽，別是一番風景。始畢可汗一身玄色勁裝，身披貂裘，雄姿英發，正和莫賀咄等人說著話。聽什缽苾說，過一會兒始畢可汗發號施令后秋狩才開始。始畢可汗看見楚寧，意味不明地瞇了瞇眼，楚寧急忙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一旁什缽苾遞給她一把小弓，一些箭和一把寶劍，楚寧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把鑲著藍寶石的劍，什缽苾朗聲囑咐：“這把弓和這把寶劍就送給你了，一會你就當是玩玩，跟在我身邊就好了……你會不會用弓箭，要不要……我教你？”

        楚寧搖搖頭。她之前在吐谷渾草原也跟父親學了拉弓射箭，不能說百步穿楊，也能十發九中，連父親都說她很有天賦，平時多加練習百發百中沒有問題，只是，她一直不太會用刀劍這種近距離攻擊的武器，之前父親也想教她，但她自己不太喜歡那樣打打殺殺，也就沒有學。此時射殺一只野兔，獾豬還是沒問題的。她挑挑眉，笑笑：“你可別小瞧我，本姑娘的箭術雖說不上多好，但也不至于空手而歸。”一旁的什缽苾沒有作聲，楚寧忍不住看了看不遠處正和始畢可汗說話的莫賀咄，正巧，莫賀咄如鷹般犀利的眸子也注視著她，她一愣，臉上又是飛霞一片。

        狼頭軍旗迎風飄揚，號角聲響起，始畢可汗大聲道：“秋狩開始，誰獵得的獵物最多，賞！”

        “好！好！好！”所有人都舉起手中的武器高喊，喊聲震天，熱血沸騰。

        人們策馬奔騰而去，楚寧也趕緊跟上了什缽苾。什缽苾似乎有意和大部隊分開，楚寧倒也沒意見，這樣也不用接受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了。

        越來越密的樹木、花草，成為萬獸出沒、鷹鶴群棲的好地方。楚寧驚嘆草原上還有這種地方。淋浴在草原的和煦陽光與清新空氣中，楚寧覺得精神大好。不遠處的草叢中竄出只黃色的野免，這小東西眨著膽怯的眼來到一片小湖邊，小心翼地低頭飲水，然后機警地拾頭四望。

        楚寧注意到它，來了精神，舔舔干燥的嘴唇，抬手，拉弓，搭箭，瞄準，松手一氣呵成，“嗖”的一聲，箭穿過野兔的身體，把它直直地釘在地上。

        不遠處什缽苾已經獵得不少獵物，楚寧也不氣餒，繼續搜尋她的目標。不一會兒，一只梅花鹿邁著悠閑的步子進入了她的視線，它一身白色的梅花斑點，短短的尾巴，非常優雅。楚寧剛剛搭上箭，那梅花鹿就聽到動靜，機警地豎起耳朵，加快步伐離開。

        楚寧不想放棄這么好的機會，策馬去追它，梅花鹿聽到馬蹄聲，緊張地跑了起來，它四肢細長，跑得非常快，楚寧大膽地松開疾馳中的馬的韁繩，搭弓，瞄準，射箭，“嗖”的一聲，利箭撕破微風，直直地射中梅花鹿，梅花鹿應聲倒地。

        “沒想到你這么厲害。”一旁熟悉的聲音傳來，“像紅色的蝴蝶。”他又加了一句。

        楚寧回頭，看見莫賀咄一襲白衣，騎在馬上，直勾勾地看著她。

        “過獎。”她又看看四周，“什缽苾大人呢？”

        “可汗叫走了。”言輕卻聲清。

        楚寧皺了皺眉頭，卻立刻了然。

        是了，自己在那個始畢可汗眼中已然成了禍水，是他的眼中釘。

        “那你怎么在這？”

        “什缽苾讓我看著點你，現在我們已經離大部隊很遠了，不安全。”

        “哦。”突然，崔楚寧覺得氣氛很奇怪，她感覺自己的馬好像緊張地弓起了背，而一旁的莫賀咄警惕地瞇了瞇眼睛。

        崔楚寧緊張地環顧四周，除了樹，就是密密的草叢，時間仿佛凝固住了，很靜，靜得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起風了，草叢窸窸窣窣地，楚寧看見莫賀咄不動聲色地拔出了劍，楚寧也悄悄抬起弓。

        “殺！”一聲高喊撕裂了長時間的寂靜，從一旁的草叢中，大家茂密的枝丫上跳出了十幾個黑衣蒙面殺手，手執長劍，一臉視死如歸。

        楚寧打了一個冷戰，卻很快冷靜下來，她拉弓搭箭，在莫賀咄的掩護下一連射殺了幾個黑衣人，她正想繼續，卻很絕望地發現：箭、已、經、用、完、了！

        她只得抽出什缽苾給她的那把劍，可她根本不太會用，只得對就近的幾個刺客胡亂揮舞著，毫無章法可循。很顯然，那群人的主要目標是莫賀咄，所以黑衣人對她的“攻擊”置之不理。

        莫賀咄已然處于下風，被劍劃傷了手臂，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袍。看得出，這十幾個黑衣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楚寧卻絲毫幫不上忙，心急如焚，莫賀咄看她面色蒼白，大喝：“快離開！”

        楚寧這里已沒有了刺客，但她試圖靠近莫賀咄以及他的刺客包圍圈。她急得大叫：“不行！莫賀咄，我不能留你一個人！”

        莫賀咄一個人抵住數把劍，狠狠瞪她一眼：“你留在這里只會拖我后腿，趕緊離開！我馬上去找你！”

        崔楚寧遲疑了，但很快她又想通了，她留在這里確實一點用都沒有，反而會拖對方后腿，她帶了哭腔，顫抖地說：“莫賀咄，你不許騙我！我去前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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