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雙向車流射出的燈光幾乎連成了兩道光束，黑色商務(wù)車引擎轟鳴，隨著車流駛?cè)胨淼�，車外寒風(fēng)呼嘯，而車廂內(nèi)，卻一片寂靜。

        司機(jī)極有眼力見地、在后排兩人一上車的時(shí)候便放下了阻斷隔板。

        詭異的沉默于后排車廂內(nèi)緩慢地流動(dòng)著。

        喬嘉南目不斜視，還饒有意味地看著窗外的景，看每一次汽車的停止等待、每一次面對(duì)繚亂的車燈與信號(hào)燈，她目睹霓虹燈自熒屏和車流中逃逸，再細(xì)細(xì)碎碎地透過車窗，投射她和賀庭溫之間，短暫地消弭了邊界。

        直到她在這種霓虹繚亂中，和賀庭溫于窗景上的倒影上目光相接。

        “……”喬嘉南輕飄飄地收回了視線，終于將目光往身旁一瞥，慢條斯理地扯了個(gè)笑，“賀大少，不過就牽了下你的手，至于沉默成這樣么？”

        賀庭溫的眸底似乎掠過了一絲什么莫名的波瀾，只是很快便要碎、消融在了古井之下，他定定地看人一眼，聲調(diào)很平：

        “氣她，你很開心�！�

        平直的語氣，不是疑問，是肯定的。

        喬嘉南懶懶地倚著松軟的背，斜眼看人：“你既然下車，不就是知道我故意想讓她看見么？”

        四目相對(duì)，賀庭溫高聳鼻骨的輪廓在暗調(diào)的窗景中化為了一道隱伏的山脊，他不置可否，半晌，賀庭溫收回了視線，直視著前方：

        “說吧，她做了什么，讓你這么生氣？”

        喬嘉南定定地看著人棱角分明的下頜，挑眉：“我沒有生氣。”

        “……”賀庭溫微微偏頭，也不說話，就這么無波無瀾地看著她。

        幾秒過后，喬嘉南嘖了一聲，無謂地撩起耳邊碎發(fā)，眸底玩味的笑意卻淡了幾分，開腔慢慢：

        “還能是什么，陸家二小姐最擅長戴上一副盛世白蓮的面具、讓她身邊兩條狗到處咬人，那些男人看不出來——不過賀大少，我猜……你應(yīng)該不喜歡那一款的吧？”

        喬嘉南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賀庭溫對(duì)忽轉(zhuǎn)的話鋒毫不驚訝，只是這么看著她，十指輕輕合攏，坐得端正：“這不是你第一次問我這個(gè)問題了。”

        喬嘉南的眸光逐漸悠長，似乎是被賀庭溫這句話給繞進(jìn)了某些記憶深處，可只一瞬，她便妥帖地將那些細(xì)碎思緒斂得好好，喬嘉南輕笑出聲，笑意卻絲毫都侵不進(jìn)眸底：

        “是嗎——那可真希望你的答案，永遠(yuǎn)跟從前一樣呢。”

        賀庭溫靜靜地看著她，半晌，率先移開了視線，那雙眼里思緒太濃，翻涌著的、幾乎要將他灼傷。

        于是他頓了頓，還是開口：“陸可夷拿你們喬家的事來做文章了？”

        喬嘉南扭頭望向窗外，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只是面上依舊無謂：“還能是什么，左右都不過是說我爸畏罪自殺罷了。”

        賀庭溫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隱在黑發(fā)下、那消瘦的下顎，半晌，他垂眼，視線剛好落在了人搭在膝上的雙手，白得晃眼：

        “……這種話，沒必要聽進(jìn)去。”

        喬嘉南眸光一頓，偏頭看人，眸底流光沉沉，將賀庭溫映得清晰，靛藍(lán)與青灰交織成一嶼晦夜，在她眼底映出一翩端正的影子。

        沉默半晌，喬嘉南終是開口，若有所思：“你今天過來工作室，可不單單是想請(qǐng)我吃飯吧？”

        賀庭溫眸光清澈，坦坦蕩蕩，他反問：“陸可夷找你拍照，應(yīng)該不只是想羞辱你吧？”

        眸光于晦暗的車廂中碰撞。

        “……”喬嘉南嗤笑出聲，松了方才僵的背脊，“她給我塞了張邀請(qǐng)函，讓我去她的生日宴會(huì)�！�

        還是趁著沒開拍前竄進(jìn)她的辦公室塞的。

        賀庭溫垂眸，一副果然的樣子，淡淡：“陸家也給了我邀請(qǐng)函，而且，不只是我�！�

        他掀起眼皮，輕聲再續(xù)：

        “另外兩個(gè)姓賀的，也收到了�！�

        喬嘉南扯起的唇邊笑意徹底平了下去，眼角眉梢?guī)缀跏琼暱瘫銙焐狭嗣骰蔚膽煤�，她斜眼，冷聲�?

        “他們想做什么？”

        “目前來看，還不知道�！辟R庭溫淡淡，“但他們想從我手里拿回股份的話，不可能�！�

        喬嘉南抿緊了唇。

        “……”賀庭溫清晰地將人每一縷表情變化都盡收眼底，他頓了頓，將嗓音放得更輕輕，“我是想問你，喬嘉南�！�

        “陸可夷的生日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以我女伴的身份�！�

        賀庭溫說得認(rèn)真。

        沉默半晌，喬嘉南忽然笑出了聲，她嘴唇紅得像醉過的爛櫻桃，眼睛卻清醒地看著眼前的賀庭溫，喬嘉南嘖了一聲，譏諷意味幾乎是瞬間凝聚：

        “賀大少，我是個(gè)什么樣的人，我想做什么，你分明比誰都清楚，你現(xiàn)在這是想做什么？扶貧？還是救贖啊？”

        又是這個(gè)笑，如同永刻于骨相皮囊上的笑，如同刺猬一般、喬嘉南防御程序中一身的刺幾乎浸透滿了她每一句話里的冷意與譏諷。

        可賀庭溫卻能清醒地避開所有密密麻麻的刺，平平淡淡地，說著自己的話：

        “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守的承諾，這并不沖突�！�

        喬嘉南扯起的笑意漸平。

        “我知道跟你說了他們兩個(gè)人會(huì)去之后，你一定會(huì)赴約�！辟R庭溫語氣很慢，條理清晰，不疾不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我也能很明確地告訴你，喬嘉南，報(bào)仇——現(xiàn)在還不是最合適的時(shí)機(jī)�！�

        賀庭溫就這么說著，連掀動(dòng)雙睫的頻率都很慢、很慢。一呼一吸，無限拉長：

        “但是，如果你只是單純地想出氣、想發(fā)泄的話——”

        “喬嘉南，我答應(yīng)過你，你可以隨便借我的勢。”

        任何方面，任何人，都隨意。

        喬嘉南冷眼看著他。

        半晌，她眸底冷意幾乎是在瞬間被壓下，喬嘉南忽然挑眉，開口間拖長了尾音：

        “所以，即便是我剛剛牽你的手，跟你十指相扣，你明知道我是為了氣陸可夷，你也不會(huì)躲開，就像這樣……”

        喬嘉南眼疾手快地將左手探了過去，拽住了賀庭溫垂在膝上的指，溫涼的觸感幾乎是瞬間通過指尖傳遍了她的全身，喬嘉南拽緊了手指，她掀起眼皮，吐氣如蘭：

        “你也不會(huì)生氣——畢竟我想發(fā)泄，想出氣，你說是吧，賀大少？”

        一瞬不察，賀庭溫的右手就已經(jīng)被人拉著、強(qiáng)硬地調(diào)整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掌心的溫度仿佛能一直燙到心底。

        賀庭溫眸光一晃，穿透那層顯而易見的挑釁和眸底的譏諷，他的視線竟隨著灰暗的光線、落在了喬嘉南那輕翹的紅唇上。

        她笑著，牽動(dòng)了眼下那顆艷媚的淚痣。

        明知是什么見好不會(huì)收的嬌性捕獵，可賀庭溫卻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有那么幾瞬間，自己的心神的確被漾出了漣漪。

        喬嘉南見人目光深邃，她輕笑了聲，慢慢悠悠地將視線往下，落在了被自己拽著的大掌上，十指相扣，喬嘉南輕輕摩挲著賀庭溫的掌，她開腔，很輕很輕，垂下的眼底卻滿是冷色：

        “你知道剛剛在大門口的時(shí)候，陸可夷是怎么跟我形容你的嗎？”

        掌心發(fā)癢，賀庭溫壓下了心頭那股莫名的濁意，任由人動(dòng)作，順著她的尾音下問：“什么？”

        “她說，賀大少天性善良，小時(shí)候在街邊看見什么流浪貓流浪狗，都會(huì)善意地喂它們吃喝、帶它們回家——”

        喬嘉南掀起眼皮，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賀庭溫，笑意一斂，壓低了眉梢，眼角像燃了抹冷意星火，再續(xù)下句，字句如刀刃投擲：

        “我想問問你，到底是把我當(dāng)貓，還是把我當(dāng)狗呢？”

        其實(shí)陸可夷心思手段都太過低級(jí)，她先前那番話，不過是故意說給喬嘉南聽的罷了，喬嘉南根本不屑于放在心上，可這一個(gè)瞬間，她忽然很想知道賀庭溫的答案。

        賀庭溫就這么看著她，清晰地看著喬嘉南眸底映著自己的影子。

        他沉默半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開口回答，眸色坦蕩、語氣輕緩：

        “你不是貓，也不是狗，你是喬嘉南——而我，也不是那種愛心泛濫的人。”

        所以，我不會(huì)隨便撿人回來。

        只是因?yàn)槟闶菃碳文希瑑H此而已。

        喬嘉南仔仔細(xì)細(xì)地?cái)堖^賀庭溫眸底每一寸波光，一絲一毫地、確認(rèn)著他沒有半分權(quán)重者的譏諷與憐憫。

        才肯罷休。

        半晌，喬嘉南哦了一聲，像是失了興趣一般，松開了拽著人的手，無謂地聳了聳肩。

        賀庭溫垂眸，看著被驀然松開的掌，剛剛每一根指都與眼前人的細(xì)指交叉，指根緊緊相貼。

        他莫名怔愣了一瞬，才微不可察地收了回手。

        喬嘉南方才在確認(rèn)著什么，她自己心知，賀庭溫也心知。

        心知肚明的把戲來回，卻沒有人會(huì)去捅破那層窗戶紙——為什么？因?yàn)樵��?jīng)捅破過。

        商務(wù)車在一處偏僻的巷子口前緩慢地停下，才算打破了車廂那陣長久的沉默。

        剛搭上把手想下車的喬嘉南忽然一頓，她才看清窗外的景，默了默，她神色莫名地借著竊入車窗的微光，偏頭看人：“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賀庭溫靜靜地看著她，默得足夠久，才開腔，很平、也很輕，清冷得像月光，仿佛是將殘雪融進(jìn)了一江春水里，驚起一湖漣漪：

        “因?yàn)樯洗文悴婚_心消失了整整三天的時(shí)候，我就是在這里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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