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照
少年的耳根紅得莫名其妙,這抹紅色在雁晚眼里,源于初學一門手藝的惴惴不安。
她與江允并非心有靈犀,怎會知道少年的羞怯不僅來源于方寸圖紙,還源于那句主動叫出口的“姐姐”。
“姐姐”不是姐弟情誼的蘊含,而且江允表達親昵的一種稱呼。江允傾佩雁晚的爽朗果決和對理想的堅定,又感激雁晚的恩情,理所當然地想她更親厚,想做她的友人。
“好姐姐,你快看看罷。”江允直挺挺站著,急道:“你可喜歡這幅小樣?”
雁晚未接過圖紙,索性就著少年攤開圖紙的手欣賞。
白紙墨筆,紙上所繪制的劍比尋常的劍短上幾寸,劍柄處別出心裁地雕刻了木蘭花紋樣,劍鞘上亦是鏤空的木蘭花環繞。
“為何是木蘭花?”
“木蘭花有君子之魂,深谷幽香,世上賢達。”江允一本正經地解釋,殷切地望著雁晚深邃的雙眸,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赤子之心里的一腔欽佩,也希冀能借她的雙眸猜透她的所思所想。
君子之魂?
雁晚生平第一次,把自己與“君子”聯系到一起。從前,她只決心做英雌,竟沒想到,會有人以君子來稱她!縱然她的居所種滿了“花中四君子”之一的竹,而她也佩服竹清雅澹泊的品格,但從來未將“君子”一詞和自己相聯。
雁晚對自己、對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她在周照、許成玉、程芙乃至于相識的所有同門身上皆學到過東西,今日因為江允所開闊的思維,令她對江允也有了幾分感謝。
她低頭摩挲著圖紙上的小樣,為江允的巧思而受到感觸,竟忽視了江允方才喚的那兩句“姐姐”。她比江允高一些,以至于二人貼的如此近時,有數根發絲落在了江允的肩膀上,江允甚至聞到了竹葉的清香,耳后根的紅暈倏得一下轉移到了臉上。
“你為何又臉紅?今日也不熱啊。”雁晚發覺少年的異樣,滿心疑惑地問道。
“我沒有!我只是,我只是……”江允在心底無聲地嘶喊,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授受不親!
他糾結且擰巴,一邊想靠近雁晚,一邊拘泥于所謂禮教。于是他迅速地收起圖紙,不再與雁晚做過多的解釋,如尋常女兒家一樣紅著臉跑進自己房間,撲通關上房門。
但就在他關門的瞬間,還忍不住朝站在不遠處的雁晚投去視線,二人四目相對。
女子正是亭亭玉立的年歲,靜靜立在暖陽之下,縱使她不是什么美人,可已經足夠江允心弦撩動。
或許,這樣的悸動與女子容貌如何毫無關系。
連江允自己都未察覺,少年人的初次心動能如撫落肩頭落花一樣,簡單而純粹。
雁晚目送江允一溜煙跑開,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對上了與江允關門前的最后一眼。少年的眼神像春水般柔軟,反而給雁晚的心頭又添了一絲疑惑。
不過,江允紅臉的樣子倒是俊俏極了,雁晚舔舔下唇,暗自想道,待他再長幾歲,定是藍顏禍水。
雁晚去見師母周照的路上,心中還念著江允的容顏,以至于叫周照看出了她臉上的春色。
周照異常怕冷,已經到了秋天就要生一小盆火取暖的地步,將整個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才舒適。她原本正在往香爐中添香料,一抬頭便看見了面上洋溢著春色的徒女,竟一個手抖將手中的香料灑到了香爐外。
師徒二人都長了眼尾上挑的鳳眼,周照知道這不是善于表達情思的眼睛,但她更深深知道,自己的徒女雖開朗豁達,也鮮少有今天滿面春風的時候。
“你今天心情倒好。”周照招呼徒女坐在自己對面,為雁晚倒了杯熱茶。
雁晚嫌棄茶水太熱,沒有立時飲下,而是向師母解釋道心情大好的原因:“徒兒昨天救了一個小公子,品貌非凡,他居然喚我‘姐姐’。”
“竟有此事?”周照的瞳孔略微放大,擔憂起雁晚的心思來:“你莫不是,又動了情?”
雁晚為這話險些打翻茶杯,急切地回道:“怎么可能!那小毛孩長得還沒我高!”
周照淡淡看她一眼,笑而不語:“你從前與秦淵分開的時候,他是怎樣要死要活的,你應該還記得。為師只是不希望你耽于男女情愛,反倒失了本心。”
怎么又提起秦淵來了!
雁晚因秦淵的英俊,和他短暫的相處了三個月。秦淵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時間一長難免煩膩。
如此倒罷了,可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處處管制著雁晚!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管到姑奶□□上來了!以此為由,雁晚斬斷了與秦淵的聯系,將他一腳踢開。
雁晚不悅周照的說教,臉上的喜悅似流水般迅速收斂干凈,道:“徒兒沒有……就算是從前與秦淵相好,也不曾忘記手中劍……”
周照不再接徒女的話,而將話鋒一轉,道:“那品貌非凡的小公子,來路可明晰?”
屋里的氣氛頓時沉靜了下去,江允的身份來路,正是雁晚唯一的顧慮。若江允真的出身皇室,那雁晚身為澄意山莊莊主,與皇子交好,多多少少意味著山莊與朝堂有了更多牽連。
澄意山莊作為大殷的一份子,理所當然地履行自己的家國之責,每年都會將一批兵器送往邊境,作戍敵之用——這是山莊和朝堂僅有的聯系。
江湖廟堂過多的聯系,會掣肘山莊,亦會掣肘裴雁晚!
雁晚生平最恨別人管教她,周照教導她時之所以嚴格,是真誠地為了她好,她心懷感激。但換作旁人約束她,多半是因為閑著沒事干!
若與江允做朋友會限制她的自由,那她寧肯不要這個朋友。
周照從屋中的沉默里看出了問題的答案,她對雁晚向來放任,除了嚴厲地教授徒女劍術和在徒女幼時傳授做人的道理外,只要徒女身體康健,便不再多管,唯恐壓抑了雁晚張揚恣意的天性。
畢竟周照此人,也曾有過張揚恣意的可貴歲月。
十數年前,周照還是京城一家鏢局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她的父母對獨女多為溺愛,少有約束,養成了她隨心而行的性格。
鏢局里的鏢師來自五湖四海,人人都有一身本領。在鏢師們的耳濡目染下,少女時期的周照領悟到了劍器的魅力所在,漸漸醉心于劍術,便辭別父母,拜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澄意山莊。
她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氣,學有所成后便游歷四方,而災禍也在這時降臨。
周照某日為了救人,不知得罪了哪門哪派,竟為自己全鏢局招來了滅頂之災。一個雨夜里,周照趕回京城家中,卻只看劍十數具死相慘烈的尸體。
她悲痛欲絕,在雨中跪倒痛哭。既痛恨自己姍姍來遲,更恨藏在暗處的仇家。
然而,周照一刻也不曾怨過自己的恣意。如果人人都因為恐懼,而放逐罪惡肆意生長,世上哪還有對錯可言?
她心中敞亮,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性情在俗世女子身上有多難能可貴。
若世間女子都懼怕流言和惡果,壓抑對自由的向往,便只能終身活在黑暗里。
數年后,周照接過第二代莊主的衣缽,成為了澄意山莊第三代莊主,并決心選擇一個女孩,把劍術傳給女弟子。
二十七歲這一年,周照回到故里京城,在慈幼坊里帶回了一個大膽靠近她的女童。她蹲下身子,解開佩劍上的紅色流蘇,遞到女童手中,笑道:“想跟我學本事嗎?”
女童用天真無邪地眼神望著她,點了點頭。
她把女童帶回云州,幫助她起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名字,傳授她自己的一身劍術。
她只比這女孩兒年長二十一載,如姐如母,松弛有度地將女孩教養大。
如今,女孩兒已經長到了十九歲,和周照年少時性情相仿,頻頻讓周照回想起曾經的自己。
周照回過神時,雁晚已經坐到了自己身邊,輕輕靠在自己肩頭。她拍拍徒女的臉蛋,語重心長道:“又來鬧我?師母不會多管束你,只是我們女子若為了男女情愛而放棄理想,實在太不值了。”
“亭亭,”周照與雁晚貼地更緊,柔聲喚道徒女的小字,“我希望你能把我傳授于你劍術傳給他人,也希望你能快樂幸福——但若你的快樂幸福要靠男人才能得到,為師不會答應。”
雁晚深以為然,天底下的權力多在男人手中,這些掌權的男人甚至還會以此壓迫女子,擠壓女子的生存空間,理所當然地奪走本屬于女子的一切。
大殷朝堂之上,只有永寧將軍江卓一位女子。其他的女官多被困于后宮,沒有見過朝堂上更廣闊的天地。
江卓的這份自由,是她憑借自己的本事爭來的。
女子的困境,只能靠女子自己才能沖破。
何況,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女子既能上戰場廝殺,保家衛國,難道不能在別的地方大放異彩?
雁晚捏捏周照的手掌,更加堅定自己的決心。若無心朝堂,那么便在江湖上,殺出一片屬于女子的天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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