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暫別
深秋已至,涼風瑟瑟,江允晨起后被文璧攔著多加了件衣服,這才去給皇帝江修遠請安。
太極殿外的石榴樹結了果子,宮中為了防火,除了在御花園栽種奇花異草和秀木青樹外,在別處只種了極少的樹木。“多子多福”的石榴樹便是為數不多的那一類。只可惜它沒有為皇帝江修遠帶來興旺的子嗣,而江修遠甚至在前不久永遠失去了二兒子惠王。
江允路過樹下,見石榴果實碩大,便順手摘了一顆才進殿。
江修遠在臥病期間,不讓兒子們行那些虛禮,江允便徑直跑到榻前,把石榴果遞進了父親手中,笑道:“父皇,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江修遠將石榴放在床頭,又對江允道:“今天起風,可添衣了?”
“文姑姑提醒兒臣了,您放心吧。”江允解開胸口的一顆扣子,把新添的衣物展示給江修遠看,“兒臣本來覺得不冷,可是文姑姑說不添衣服,便不讓兒臣出門。”
江修遠神色動容,文璧侍奉已故的明德皇后多年,今日聽到這個名字,令他不得不想起逝去的發妻。他輕撫江允的發頂,以聽不出悲喜的語氣緩緩道:“文璧對你倒好。你今日便重新回書院讀書吧,一個月未去,功課肯定落下不少。”
兩日前江允終于回宮,將自己是如何離京的過程盡數告知了江修遠,其中當然包括那副讓他離京暫避的圣旨。
江修遠在那瞬間便明白了“圣旨”的真相,但他不僅沒有去追究亡妻的舊仆,反倒在內心感激文璧的大膽保住了江允,于是便默認那封圣旨出自自己之手。
聽到讓自己重新回書院讀書的話,一直徘徊在江允腦海里的影子再次浮現出來,令他搖了搖頭,扭捏地說:“兒臣還有其他事。之前送兒臣回京的那個朋友,今日就要離京了,兒臣想去送送她。”
“你心里記掛著她的恩情,是好事。那便快去快回罷。”江修遠頷首同意,他聽暗衛司影提起過,江允回京時確實有一個女子陪同,且這女子劍術極高,進京第一日便連勝數人,贏下了一場擂臺。
江允得了父皇的準許,正欲策馬出宮,可他剛跑出太極殿,便與他的大哥端王江柏撞了個滿懷。
江柏扶住弟弟,臉上似笑非笑。江允從前幾年的某一日起,忽地覺得哥哥的笑容不像從前,總給自己一種笑里藏刀的寒栗。
他想不明白同母的哥哥為何發生這樣的變化,壯膽問了一次,得到的答案僅僅是江柏摸摸自己的頭,并笑著答的一句:“過些年你便知道了。”
“大哥,你來給父皇請安了。”
“嗯,”江柏還是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哥哥先進去了,你去罷。”
江允對哥哥近幾年的疏離淡漠早已習以為常,因此并不把江柏今日的冷漠放在心上。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去見另一個人。
江允往日甚少來城西,對城西的布局并不熟悉。但只要提起慈幼坊門口半百歲的銀杏樹,那么京城中鮮少有人不知道。
慈幼坊門口有不少孩子在追趕嬉戲,他們見江允騎馬而來,感到新鮮無比,居然有個大膽的孩子上前要拽馬尾巴。江允頓感不妙,生怕馬兒發了性子,踢傷那幼童,于是跳下馬將那小孩兒撈進懷中,笑道:“馬尾巴拽不得,當心它踢你。”
“拽得拽得!坊里前幾天來了個騎白馬的姐姐,她的馬就能給我們拽尾巴!”小孩兒不停蹬著腿,終于如愿以償掙脫了江允的懷抱。
江允雙眸一亮,拉住這小孩兒不讓走,心急如焚道:“什么樣的姐姐?”
小孩兒張開雙臂,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咧開他那漏風的門牙,道:“梳了個辮子的姐姐,她有把酷酷的劍!”
是裴雁晚!江允喜上心頭,迫不及待地追問:“她在哪兒?”
另一個流著口水的小女孩跑過來抱住江允的腿亂蹭,把口水全部抹在了江允的衣擺上,大聲喊著:“是孫管事的妹妹呀!孫管事今天一早就送她妹妹出城啦!”
出城了!江允大驚,顧不得小女孩把自己的衣擺變得濕漉漉的烏龍,他按住小女孩的肩膀,急道:“她出城多久了?”
“啊,這、這,差不多是紅紅吃完三串糖葫蘆的時間!”小女孩紅紅說完,再次抱住了江允的腿,笑容可掬,“大哥哥,紅紅還想再吃糖葫蘆,你有沒有糖葫蘆呀?”
牙都快爛了還敢吃!江允顧不得應付這天真爛漫的三歲小童,他提起小女孩,將她放到慈幼坊門前的臺階上,便策馬朝城外追去。
裴雁晚此去云州,與他便是天各一方,再想見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必須趕在裴雁晚離開前,再見她一面!
京郊不比城中繁華,除了進城出城的行人,就只剩下道路兩旁的野草野花和秋天落葉的樹木。
孫妙心與雁晚并排而行,口干舌燥地叮囑了妹妹一大篇話。縱然這些話雁晚每年都要聽,耳朵都起了繭,但正因是暖心的臨別之語,她才能不厭其煩地全數應下。
孫妙心舍不得妹妹,自打出了城便淚如雨下。她抬手擦擦濕漉漉的眼睛,沮喪道:“亭亭,姐姐舍不得你,不想讓你走。”
“不要哭了,阿姐。”雁晚不知道怎么哄深陷哭泣之中的人,她只能笨拙地把姐姐摟進懷里,柔聲道:“你有了時間,也到云州去看看。就在明年春天好不好,到時候我帶你去河里摸魚……”
孫妙心被雁晚的話逗樂,一改悲傷之態,道:“我才不下河摸魚呢。”
雁晚見姐姐破涕為笑,于是也舒展開了眉頭:“你不哭了就行。我給我在京城的同門囑咐過,如果趙仁敢上門騷擾你,你只管去找我的同門。”
“好,我都記下了,你一路保重。你放在我這兒的匕首,等那小公子尋來,我便交給他……”
忽地,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響,離姐妹倆越來越近。二人一同朝遠處望去,只見一位錦衣少年策馬而來。
少年離得越近,許成玉當初說的那句話就越清晰地浮現在雁晚耳邊——
這小弟弟長得像你昔日的情郎。
或許是因為天底下的美麗皮囊多有相似,才讓江允和雁晚的“昔日的情郎”秦淵果真有一兩分像,她竟到了現在才發覺。
隨著馬蹄行到雁晚跟前,江允也翻身下了馬,急切問道:“姐姐,你怎么這就要走?”
孫妙心詫異地看著親切喚著雁晚的少年,掐了掐妹妹的胳膊,甚是疑惑不解。
雁晚反掐回去,眼睛卻是望著江允,笑道:“你怎么追到這里來了?”
江允微微仰起臉,神色很是焦急。他擦掉額頭的汗珠,解釋道:“我去慈幼坊尋你,他們卻說你一大早就出城了,我當然要追!”
“山莊還有事,我不能一直呆在這里。”
“那你怎么能不等我!我、我……”江允因為心中的忐忑剛剛平復,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雁晚拍拍他的脊背,讓他先把氣串勻。待少年定下心神,臉上的潮紅褪去一些,才又開了口:“我有話,要單獨和你講。”
孫妙心心神領會,默默將妹妹推出半步,自己踱步去了稍遠些的樹下。
雁晚見姐姐主動走遠,便問道:“什么話?”
“姐姐,我本想前兩天就去找你,但是我……我爹人在病榻上,我不能一回家,就往外跑。”江允朝雁晚湊近了一步,一本正經地同她講。
“這又沒什么,我不會放在心里。”雁晚抱起手臂,忽地想起少年于不久前的欲言又止來,于是便反問:“你就沒有什么其他的話要給我講?”
在從云州回京的路上,瓢潑大雨忽至的那個雨夜里,江允曾目光灼灼地望著她,似是要告訴她什么至關重要的事。
其實那時她便十分自信,已把江允要說的事猜到了七八分。但江允一天不說,她就會一天裝作不知道,只待江允主動開口。
江允喉頭一動,把話提了到嘴邊,卻不知怎么開口。他陷入進退兩難之中,擔憂自己一直以來的“欺騙”會讓雁晚厭棄他,又不愿自己與雁晚始終隔著一個虛假的名字。
他當初為了自保撒謊時,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謊言居然會成為燙手山芋。
“罷了,信之,你說不出口就罷了。”雁晚偏著頭,她試圖去揣摩江允此刻心中的忐忑,無非是怕她生氣罷。
若讓雁晚在普通的富家小公子“黎允”和皇帝的小兒子江允中選一個做朋友,她當然是選擇前者。
普通人和皇室之間的天塹不可逾越,她從一開始就清清楚楚。
江允垂下眼,纖長的睫毛如蝶翼在他的臉上忽閃忽閃,美得像畫卷一般,牽動雁晚的心弦。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雁晚深深呼吸,把手搭在少年肩頭輕拍,道:“沒有關系,信之。那一定是讓你為難的話,你不說也無妨。我們會再見面的。”
江允蹙眉,為雁晚的話動容不已:“真的會有再見那日嗎?”
“那當然。”
其實,雁晚的話只是為了安慰江允,行在兩條道上的人再相遇是如何艱難,她心知肚明。見少年在臨別之際依舊情緒低沉,她只有又絞盡腦汁想了一套說辭:“好好吃飯,下次見面,要長得比我高啊。”
這話說完,雁晚便翻身上馬,忽略了江允臉上的喜色,此時刮起一陣風,吹動她兩鬢的發絲,而江允的心也為眼前神采飛揚的女子倏忽一動。
“阿姐,我走了!”她沖遠處樹下的孫妙心喊道,便策馬而去,前方大道坦蕩。
孫妙心鼻子一酸,險些又掉下眼淚,她單手捂住下半張臉,依依不舍地朝雁晚揮了揮左手。
馬蹄揚塵而去,消失在官道盡頭。孫妙心見妹妹的背影小到再也無法望見,便從懷中掏出一物,走近仍佇立在路邊的少年,問道:“公子可是家妹姓黎的那位友人?”
江允方才急如風火,把雁晚身邊的這位青衣女子完全忽略了。他意識到禮節上的缺失,便抱拳道:“黎某剛才失禮了。”
孫妙心朝他點頭,展開了手中的帕子。只見一柄鋒利的匕首臥在手帕上,寒光泠泠,正是雁晚在擂臺上贏下的那一把。
“雁晚說,這是她贏來的‘寶貝’,讓我轉交給你。”
江允接過匕首,露出一個含春的笑容,他烏黑有神的眼睛中,滲入了兩灘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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