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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紅月


論劍的第六日是乞巧節,主辦論劍的知夏閣閣主陳尋秋身為女子,當然知道乞巧女兒節的特殊意義。于是,她便宣布七月七停賽一日,初八再繼續論劍。

        蝕火教雖被大部分人視為邪魔外道,但陳尋秋認為,劍客只論劍術的高低,不該論人的品性。況且,她向來不是一桿子打死一棒子人的老頑固,因此她愿意給蝕火教一個參與論劍的名額,而拿到這個珍貴名額的人,便是紅月。

        她的功夫在教中不算上乘,但她到底是在一眾擅用毒與匕首的教眾中劍術最好的那一個,所以才能到駱都來參加論劍。

        名額難得,哪怕拿一個三十二甲、十六甲,對蝕火教來說也彌足珍貴。畢竟,他們想要在中原扎穩腳跟,不得不先從改變世人的“偏見”開始。

        紅月早些年跟著岳知節學過一段時間劍術,她把岳知節給的一切都視作珍寶,日日溫習所學,果然不負所托,一直進到三十二甲才出局。

        這日清晨,夏蟬照舊開始鳴叫。紅月花了些銀子,從掌柜那里打探到了許成玉住哪間房,便流連于許成玉門外,來回踱步。許成玉能“四肢健全”地脫教,且不被教主派人追殺,必定有她的原因。

        紅月一早來尋許成玉,便是為了詢問其中原因。她反反復復的腳步聲終于吸引了許成玉,醫者一打開門,她便笑臉相迎:“許大夫,早。”

        許成玉不記得“紅月”的名號,但卻記得紅月臉上蛛網狀的胎記,以及從紅月身上搜出來的藥丸,她以半掩的門回應來人的熱情:“何事?”

        “晚輩有事想求您,可否進屋一敘?”紅月輕言細語,眼神飄忽,顯然不是能見天光之事。

        而許成玉與紅月少有的交集中,值得對方找上門來的,便只有蝕火教,她略一思考,便道出了紅月的目的:“你若是想問我當年是如何脫離蝕火教的,那便回去罷。其中波折太多、機緣太巧,你不能承擔。”

        門撲通一聲關上,將紅月與許成玉隔絕開,她欲扣門時,走廊中的另一扇門開了。

        節日這天,雁晚本有一整日的時候在房里睡覺。程芙卻擔心她不愿說出心中的苦悶,從而就此頹廢下去,硬是把雁晚從床上拽了起來,美曰其名“陪練”。

        兩人剛邁出門檻,便看見了紅月站在走廊里,神情慌亂,似乎心事重重。

        雁晚一看見紅月的臉,心口險些又疼起來。她圍著紅月繞了一圈,笑道:“你還欠我一根肋骨,記不記得?”

        這下,要換紅月心口疼了,她對雁晚在禁閉室中說的狠話記憶猶新,更銘心刻骨地記得程芙狠狠踢來的那一腳。她為此既尷尬又心虛,聲音怯懦而微小:“肋骨早就長好了。我聽聞裴莊主昨日受了些傷,特意來看看。”

        “假惺惺。”程芙覺得紅月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甚是看不慣這幅模樣,便罵了一句。

        紅月為她這話羞愧難當,竟然紅了臉,急忙為自己辯解:“我是真心來看裴莊主的!我知道,她不是壞人!”

        她把雁晚與程芙都說得一頭霧水,到底是誰膽大包天燒了山莊藏書閣?若論這三個人里必有一個不是好人,那也該落在紅月的頭上才對!

        雁晚頗為不解,答道:“只是受了一些輕傷,沒有大礙。你來見我,就為這個?”

        “其實,還有別的事,”紅月打量四周,聲若蚊蠅,“我先去找了許大夫,但她將我轟了出來,我不敢惹她。我是想問她,是如何從蝕火教脫身的……”

        原來,她真正的目的在此處!

        “這種事,你該找機會去問她,而不是來問我們。”程芙抱臂將紅月與雁晚隔開,她聽說過蝕火教的殘忍手段,人一旦入教,便終生難以脫身。像許成玉那樣的特例,實在是罕見。

        “她、她若愿意回答我,我怎會來勞煩二位!”紅月心急如焚,終于把話說得更深了一些,“我是為了心儀的人,才想脫教的!二位姐姐難道就沒有心儀之人嗎!”

        程芙與雁晚面面相覷,個子稍矮些的那位一挑細眉,指了指雁晚:“她有,我沒有。”

        紅月一聽,料想雁晚必定能與自己感同身受,便握緊了雁晚的雙手,言辭懇切:“裴姐姐,我若能脫教,便能嫁給他。您若能幫幫我,您的大恩大德,我……”

        雁晚本就不喜紅月,現在心中更是騰起一陣惡心,她甩開紅月的手,冷聲道:“我還以為你如此誠懇急切,是為了自己,沒想到是為了不值錢的情情愛愛。其實我早先便對你說過,你一身的本事,又膽量過人,不必替惡人賣命。可沒想到,你想抽身泥淖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為了嫁給男人。”

        程芙深以為然,她身邊的女子多半奮進向上,鮮少有紅月這樣稀里糊涂的。于是,她便沉著臉色,譏諷道:“你簡直丟盡女人的臉。”

        “我……”紅月啞口無言,她以為裴雁晚和程芙同為女子,必定能體會她的一往情深。

        她把萬般委屈都寫在臉上,肝腸寸斷地控訴雁晚與程芙的惡言:“世人的感情寄托無非是理想、親友、愛人、仇家,喜、怒、哀、樂。難道我選擇了愛情,便是丟人,便是低人一等?”

        她情緒激動,引來客棧中不少人的側目,甚至秦淵與喬岱也開了門,想要一探究竟。雁晚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紅月交談,便試探道:“程芙將來幾日還有比試,她讓我做陪練。可你也知道,我昨日被無云天的劍氣所傷……”

        雁晚說到此處,略一停頓,去看程芙的眼色。她見程芙點頭默許,便繼續道:“你是三十二甲,劍術肯定不差。你可要與我們一起尋個地方,陪程芙練劍?”

        她本意是一箭雙雕,既能讓自己的擔子輕一些,又能讓紅月不在客棧中苦惱。

        紅月遲疑片刻,答應了下來。

        三人結伴走過長長的走廊時,理所當然地忽視了秦淵與喬岱。

        秦淵卻賊心不死地探出了頭,親昵喚著:“晚晚,早飯還沒吃呢,這是要去哪?”

        他語中帶笑,令紅月驚恐地回了頭。紅月這一回頭,便看見喬岱更加驚恐地捂住了秦淵的嘴,嚷嚷道:“咱們裴師姐愛吃不吃,你算老幾,敢管我師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秦淵:“……”

        駱水清澈,駱山秀美,在此等美景中游歷一番,甚是心曠神怡。

        紅月本以為,雁晚的“練劍”只是一個私下交流的借口,卻不想,自己是真的給程芙做陪練來了。她的劍法在蝕火教中是一流的,在論劍大典上憑著扎實的基礎和好運氣,也能勉強打進三十二甲。但若與程芙交上手,只能被打個落花流水。

        “我累了,放過我罷。”紅月不愿再比,她扔了劍,掬起一捧溪水洗了把臉,又想起客棧中的秦淵二人來,“方才你們的同門,倒是有趣。那位叫秦淵的公子,論劍時身姿如鶴,我曾見過。他便是裴莊主的心上人嗎?”

        雁晚輕笑一聲,坦然解釋:“曾經是。但我現在換人了。”

        “換人了?”紅月十分訝異,她只聽說過雁晚的瀟灑,卻沒聽過她的多情,“換成誰了?”

        “一個能讓我高興、自在的人。”雁晚也彎下腰,雙手浸入清涼的溪水,來回撥弄了好幾次,激起漣漪陣陣。她不禁想起上個月在云州下水摸魚,卻被江允找上了的事。

        江允的眸子漆黑如星,若是站在陽光下,便更能顯示出他雙眸的美麗……

        “傻笑什么呢?”程芙也欲玩一玩水,但一蹲下身子,便看見雁晚滿臉春色地淺笑著。她心生好奇,出言把雁晚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雁晚搖搖頭,把笑意如流水般迅速收斂干凈,道:“我們來談一談正事。比如,紅月姑娘欠我一根肋骨的事。”

        她曾為紅月逃出禁閉室一事與岳知節爭辯,卻得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答案,為此她氣得夠嗆。

        眼下“逃犯”就在身側,她當然不能放過。

        紅月腦子發懵,但仍清楚地知道,此時無論是逃還是打,她都只有“死路一條”。情急之下,她咬了咬牙,真假參半地扯了一個謊出來:“我與情郎打賭,若能燒掉你們的藏書閣,他便、便……”

        “娶你?”程芙見紅月吞吞吐吐,便想了一個借口,立刻開口告訴她。

        紅月大喜過望,握緊雙拳,笑道:“對!娶我!”

        她話音一落,便笑不出來了,如此拙劣的借口,任誰都不會信。

        “那岳知節為何審完你之后,你便逃走了?”雁晚暫且忽視了紅月的病急亂投醫,而是問起另一件事,“那晚你和他,到底說了什么?”

        一提起岳知節,紅月便慌了神。她不能讓雁晚與程芙知道,自己和岳知節私下的往來。

        岳知節出身名門正派,前途無量,若與她一個魔教妖女扯上關系,豈不是會身敗名裂!

        “我燒了藏書閣,岳知節懷恨在心,想繼續審我。但他禁不住我苦苦哀求,便放走了我。”此等理由,把岳知節塑造成了一個融狹隘與寬宏心軟于一身的人,如此矛盾,如此復雜。

        但人性本就如此,岳知節愿意進火場幫琳琳救貓,未必不肯放走紅月。

        程芙用手肘碰了碰雁晚,問道:“你信嗎?”

        “信五分。”

        “我也是。”

        紅月見兩人都不肯信,眼眶一熱,兩行熱淚順著面龐流了下來。她揉揉眼睛,哽咽道:“你們不會明白的,我教教徒若想脫教,如同赴一次刀山火海。我這才想請教許大夫。”

        “我與我心上人,原本是偶遇。可他讓我知道,世上除了勾心斗角、陰謀詭計,還有肝膽相照、生死相隨,大殷之外還有北晉、西朔,高山之外還有大海……”

        如果是換作一個心腸柔軟的人來,沒準能被紅月的話感動肺腑。

        但程芙與雁晚偏不是那樣的人,沒受過情愛的波折,體會不了紅月的痛苦。她倆不約而同捂住耳朵,聽一半堵一半,才按捺住想拔腿就跑的心。

        紅月見自己的肺腑之言被人糟踐,竟眼淚決堤,放聲大哭。

        程芙依舊冷面,雁晚卻慌了神,她如同哄江允那樣,一遍遍地輕撫紅月脊背,愧疚道:“不哭了,我錯了,你不要哭了……我錯在,呃,不該不把你的真心話當回事。”

        紅月蒙著臉哭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她抽泣幾聲,真誠問道:“裴莊主,若你剛才所說的能讓你高興、自在的那個人不愿意娶你,你會怎么想?”

        那豈不是更好嗎!老娘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一身輕松!

        紅月見雁晚無動于衷,便繼續往下說:“我相信你是至誠至善、用情至深的人,若你的情郎命懸一線,想必你豁出性命,也會救她……”

        那我不是有病嗎!我師母和姐姐把我拉扯這么大,我卻為了情情愛愛就去死?我還沒拿過論劍魁首吶!

        雁晚掐住程芙的手,才艱難地把心里話吞回腹中。程芙雖被雁晚掐得生痛,但為了讓紅月不被雁晚的刀子嘴再弄哭一次,她唯有默默地掐了回去,以此紓解心頭憤恨。

        眼看紅月的嘴唇又微微翕動,雁晚連忙松開程芙,轉而去握紅月的手。她恨鐵不成鋼,憤憤不平:“紅月,我是薄情的人,但真心傾佩你的一往情深。你如此赤誠堅韌,做何事不能成?你放火那日,我從你身上搜出來一包藥丸,許大夫說那是永葆花顏的藥,你若要用青春美麗來留住男人的心,簡直是天方夜譚。”

        雁晚說到“永葆花顏”時,不禁借平靜的溪水觀察自己的容顏,暗暗疑惑道,我喜歡是江允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但我的臉如此平平無奇,他究竟喜歡我什么?

        程芙意味深長地看向“以貌取情郎”的雁晚,冷冷呵了兩聲。

        太陽越升越高,三人為了躲避暑熱,便從溪邊跑到樹林中去。

        紅月聽進去了一些雁晚的勸慰,對雁晚生出幾分好感來,她忽地想起什么,便問道:“裴莊主,天越來越熱,你可有覺得嗜睡、乏力?”

        岳知節下的蠱是子蠱,母蠱在她自己這里。若無法得到母蠱,岳知節催動子蠱的方式便寥寥無幾,雁晚沒有身體不適,也是情理之中。

        她見身體里藏著子蠱的女子搖了搖頭,便放下了心,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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