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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兩面


雁晚在四合小院中找了一圈,也未找到能捆人的繩子。官府自然不缺這東西,只是她困頓于對格局的陌生,尋不到要尋的物件。

        她唯有忍痛割愛,用自己束發(fā)的發(fā)帶暫且充當(dāng)了捆人的麻繩,捆住了獨(dú)活蒙面人的雙腿,又把人拖到了前院的公堂上。

        雁晚做完這一切,江允也恰好重新進(jìn)了大門,身上已經(jīng)多了一件被他仍在院墻外的外套。

        二人對望一眼,雁晚解釋道:“沒找著繩子,只有犧牲一下我的發(fā)帶了。”

        她踢了踢滿口胡言的蒙面人,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問道:“你看,是否在明青瑯身邊見過?”

        江允茫然地?fù)u搖頭:“我沒見過。”

        “那你在議和宴上看何人去了?”雁晚憤憤地白了江允一眼,果斷地折了蒙面人的雙手,弄出一聲清脆的“咔”聲:“現(xiàn)在他雙臂脫臼,雙腿被捆,應(yīng)當(dāng)威脅不到你了。你就在這兒候著罷,我再去后頭看看——有事便大喊我的名字。”

        她拍了拍手,見江允神情復(fù)雜,便又問道:“你有話說?”

        “沒有,”江允僵硬地笑了笑,面色稍霽,“你小心些,我在這兒等你。”

        他見雁晚的背影已經(jīng)遠(yuǎn)去,胸中猛地涌出一股惡心。在惡心感的驅(qū)使下,江允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終于在跌倒前坐進(jìn)了公堂上的太師椅。

        他強(qiáng)忍著難受,望向堂前橫七豎八的冰涼尸首。

        江允曾見過比這殘酷數(shù)倍的殺伐。

        光熙二年的正月初三,被軟禁一年有余的端王往太極殿遞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自己重病垂危,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再見弟弟一面。若能如愿,死而無憾。

        那天正是江允的生辰,他與兄長已兩年未見,十分樂意滿足兄長的遺愿。但當(dāng)他踏入封府已久的端王府大門時,數(shù)十只冷箭居然齊齊對準(zhǔn)了他。

        端王賊心不死!

        江允僥幸活了下來,他為此失望憤慨,并在端王做殊死一搏,提刀撲向他時,本能地把利刃反刺進(jìn)了端王的胸膛。

        三個月后,與端王形貌肖似的已致仕官員死于水患的洪流中。

        隨著腳步聲響起,江允從記憶深處醒了過來。他迅速地藏起陰沉的面色,換了副尋常的表情。緊接著。他便看見雁晚帶了一個人回來。他看清了這人的臉,錯愕道:“董亮?”

        被喚到名字的青州知州痛哭流涕,五官擰曲在了一起,當(dāng)即跪撲在江允跟前:“陛下!”

        江允沒有立時做出回應(yīng),而是走到雁晚跟前,柔聲提議:“天色晚了,你要不先回客棧罷。”

        “我剛幫大殷抓完賊,你就想趕我走?”雁晚擰起眉毛,忍下了揪住江允領(lǐng)口怒罵一通的沖動。她知曉江允并非此意,但她卻相當(dāng)在乎,江允不能給她聽的是何事。

        江允無奈地嘆了一聲,道:“那你去偏廳等我……困了就睡會兒。”

        仍舊跪在地上的董亮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男一女,這個十幾日前提劍弒君的“兇徒”,她和陛下說話為何沒大沒小?眼前這個溫聲細(xì)語、笑意淺淺的男人,是陛下?

        莫不是我上了年紀(jì),認(rèn)錯了人!

        董亮揉揉眼睛,確認(rèn)了眼前傾長高大的男人正是大殷的皇帝。

        他以更加驚異的眼神,目送雁晚極不情愿地走向了偏廳——若官府中血腥屠戮是此女所為,那么即便再多來幾個陛下,也不夠她捅啊!

        江允因董亮的視線一直盯著雁晚,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火氣。他重新坐回太師椅,輕輕咳嗽一聲,道:“給朕說說,是怎么一回事。”

        董亮的神思終于回到了正題,他吸吸鼻子,如泣如訴地解釋了他今日的遭遇。

        今日夜色剛至,董亮正欲在家中小飲一壺酒時,忽然沖進(jìn)一個蒙面人,打暈了他的妻小,又把他擒至官府,逼他道出大殷北境三州的水源分布圖藏在何處。董亮寧死不從,便被蒙面人綁起來、捂住嘴扔進(jìn)了官府大獄中。

        他在被雁晚從獄里撈出來后,看見滿院的尸體,才知曉綁架自己的蒙面人竟有如此多的同伙。

        江允清瘦纖長的指節(jié)敲了敲太師椅的扶手,語氣泠泠:“他們?yōu)楹尾粴⒛悖慷粒劬撬雷铩!?

        “臣不敢欺君!”董亮驚慌交加,重重在地上叩了個頭:“臣也不知他們?yōu)楹尾粴⒊迹 ?

        雁晚在偏廳中來回踱步,始終注意著正廳中的聲響。她聽至此處,忽地生出幾分好奇,便悄悄站在了偏廳門口,屏氣凝神地望向江允與董亮。

        穿堂風(fēng)掠過正廳,吹得雁晚打了一個冷顫。她在看見江允的瞬間,便明白了江允為何要“趕”她走。

        那個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眉眼中怒意隱隱的人,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江允。

        雁晚恍了片刻神,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從前溫溫柔柔的江允來——一個做了三年皇帝的人,怎會絲毫不變呢?

        她閉關(guān)三年,消息阻塞,對外界一無所知,對大殷新帝的風(fēng)評更是無從知曉。江允的這個皇帝,做得究竟是賢良溫和,還是暴戾易怒?

        “這豈是北境三州的水源分布圖!”突然,一聲怒喝傳進(jìn)了雁晚的耳朵里,驚到了原本靜心沉思的她。

        只見江允抄起桌案上的驚堂木,重重朝董亮擲去,分毫不差地?fù)糁辛硕恋哪X門,董亮的額頭頓時鮮血如注。

        江允氣得發(fā)抖,他大步上前,揪住了董亮的衣領(lǐng),逼迫董亮看這副所謂的水源分布圖:“附近城池州府的水源分布,朕爛熟于心!董亮,你好好看看,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董亮不顧額頭的傷口,慌忙從地上撿起被江允揉作一團(tuán)的紙張,他草草看了一眼,便又叩頭道:“陛下,臣不知啊!”

        水源分布圖雖藏在官府中,但董亮哪里記得到底是怎么畫的!

        江允終于想起雁晚還在偏廳,他驚慌地朝偏廳門口看了一眼,見門口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對董亮怒道:“你是不知水源分布的實(shí)況,還是不知此圖紙已被人掉包?”

        話音一落,官府大門外便傳來了馬的嘶鳴聲。董亮不敢抬頭,江允卻能看見來人是誰。

        江卓眉頭緊鎖,邊端詳著一地的尸首,邊往里走。她今夜宿在新歡房中,忽被人打攪了好事,心中難免有怨氣。可一見官府里的情境,她再有怨氣,也該被驚訝給替代了。

        她快步走至公堂上,俯首道:“臣來遲了。”

        江允看了她一眼,命董亮把方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又把被掉包的水源分布圖遞給了她,譏諷道:“你那北晉的舊知己,可真是位‘正人君子’啊。”

        江卓咬咬下唇,暗自詛咒明青瑯早日去死,且開口便為自己撇清:“此事與臣無關(guān)。既然北晉假意議和,又偷走了大殷北境三州的水源圖,豈非又要打仗?”

        “大殷不怕與他們打,”江允深吸一口氣,面上的嗔怒褪去了幾分,“只是,快過年了,不能再打了。”

        烽煙一旦再起,首當(dāng)其沖要受苦的,便是無辜的百姓。

        江允審視著江卓的臉,道:“城中的布防由你負(fù)責(zé),你……”

        他頓了頓,瞥了一眼公堂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蒙面人,又道:“這人已經(jīng)瘋了。你派人把官府里收拾收拾料理一下,再派人盯著北晉使團(tuán)的動向。”

        此事沒有證據(jù),就算是江允提著唯一存活的蒙面人找上明青瑯,明青瑯也能一口咬定與北晉無關(guān)。但如果水源分布圖落在北晉手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陛下,三更了。臣去料理這些尸首,您早些回將軍府罷。”江卓點(diǎn)點(diǎn)頭,雙眼卻望向了側(cè)廳,輕笑道:“……您那心尖尖上的舊知己,已經(jīng)等您多時了。”

        江允猛地望去,正對上雁晚沉靜的雙眼。因這一眼對視,他忽地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暴怒被雁晚看了個干干凈凈。這令他心頭一涼,大步朝雁晚走去。

        雁晚靜靜立著,她不想聽江允的辯解,便率先問道:“有重要的東西丟了?”

        “是,”江允點(diǎn)頭承認(rèn),眼神柔和如水,與方才的模樣大相徑庭,“水源分布圖,相當(dāng)重要。”

        如今的江允,變臉比雁晚出劍還快。

        雁晚覺得江允的雙眸盡是欺騙性,但仍要凝視著他的眼睛:“你覺得那物此刻會在哪里?明青瑯身上?”

        “十有八九罷。我會處理好的,你別擔(dān)心。”

        “我是凡俗人,你們朝堂上的風(fēng)云詭譎,我算不透。”雁晚走出偏廳,正見江卓派遣的幾個士兵正搬運(yùn)著滿院的尸首,她攏了攏長發(fā),繼續(xù)道:“所以,我沒有你們那些復(fù)雜的手腕。但我知道,這場仗,不打最好。所以我要問問你,若已被偷走的水源圖再次失竊,北晉是否會擱置下一場戰(zhàn)爭?”

        “……你此言何意?”江允微瞇起雙眼,心中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如何讓水源圖‘再次失竊’?”

        雁晚領(lǐng)著江允,踏出了官府大門,笑道:“皇宮里的暗衛(wèi),輕功卓越,個個獨(dú)步天下?”

        “讓暗衛(wèi)去偷?”江允亦笑了一聲,為自己與雁晚的默契而驚喜:“他們善于跟蹤、暗殺,可若提起偷東西……”

        “不讓他們?nèi)ィ毖阃碚UQ劬Γ趬呁O铝四_步,“我請位行家?guī)兔Α!?

        夜深人靜,客棧的屋檐下,唯有三人在竊竊私語。

        程芙掃了一眼雁晚和江允,淡淡道:“我已金盆洗手十六年。”

        “十六塊玄鐵,朝廷出。”夜風(fēng)刺骨,江允咳嗽兩聲后,說出了要給程芙的酬勞。

        “呵呵。”程芙聞言,竟冷笑了兩聲。她細(xì)眉輕揚(yáng),道:“我五歲死了爹娘,九歲拜入師門。中間孤苦無依的四年,在大街上做小乞丐。若想吃飽飯,‘偷’是一妙計。”

        她輕蔑地掃了眼訝異的江允,語調(diào)依舊平平:“你以為我只會打架打鐵和飛檐走壁,其實(shí)我還有一招絕活——‘偷’。若不是師父撿了我,沒準(zhǔn)我如今已是名揚(yáng)天下的俠盜……”

        程芙怎么不與喬岱一起去說書啊!

        雁晚聽程芙已經(jīng)應(yīng)下,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關(guān)切道:“要不我與你同去,跟你做個照應(yīng)?”

        “不必,”程芙正了正束發(fā)的發(fā)冠,做最后的確認(rèn),“那北晉太子長何模樣?”

        “眼角一顆淚痣,英俊瀟灑,你一看便知。待你把那東西偷回來……”

        “裴雁晚,請注意你的措辭。”程芙豎起兩道長眉,寒聲提醒:“我此去是為國效力,不能稱為‘偷’。”

        她輕撫衣袖,飛身躍了出去,只留下一道涼颼颼的寒風(fēng)和無言以對的裴江二人。

        江允為雁晚的最后一句話介懷,他猶豫再三,輕聲問道:“在你眼里,明青瑯英俊瀟灑?”

        雁晚瞥了眼謹(jǐn)慎發(fā)問的江允,嘖了一聲,答道:“我說他英俊瀟灑,主要是因?yàn)槲议L得有眼睛。”

        “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明青瑯外有你?”

        “……”江允啞口無言,他垂下了眉目,忽地發(fā)現(xiàn)雁晚黑色的鞋面上落了幾片鵝毛大小的雪花。鬼使神差之下,他竟蹲下身子,輕柔地拂去了那些雪花。

        雁晚沉默地注視著江允,她為此震撼至不能動彈。方才在公堂上勃然大怒的皇帝,此刻竟溫柔地垂首,為她拂去鞋面上的落雪?

        她往后退了半步,聲線是難以發(fā)覺的輕顫:“你送我的小狗死了。”

        江允站了起來,他察覺到雁晚的不自在,更為雁晚所說的話而震驚。那條黑色的小土狗,死了嗎?

        他捏緊雙拳,問道:“我再送你一條,好不好?”

        雁晚望著他此刻沉靜的雙眸,難免又想起自己在公堂上看到的一切,她搖搖頭,說出了真心話:“我不要。我偏覺得從前的那條小狗最好,你新送的小狗再好,也不及它。”

        她難得地為自己的話藏進(jìn)言外之意,而這些言外之意,江允全部聽懂了。

        江允拼命克制住自己,才不至于把雁晚抱進(jìn)懷中。他蹙眉,急切道:“可我還是從前的江允!”

        “從前的江允,會面不改色用刀殺人嗎,會用驚堂木把人砸得鮮血直流嗎?”雁晚的聲音極輕,與夜的寧靜相當(dāng)合襯。但她的字字句句又尖銳如劍,一寸寸剝開了江允的心。

        她見江允的呼吸愈發(fā)急促,眉目間的痛苦也愈發(fā)濃烈,便不再往下說了,而是道:“程芙很快便能回來。我上去換身干凈衣服,你等著我。”

        雁晚躍上客棧二樓的窗臺,速度極快,令江允失去了說出“多穿件厚衣服”的機(jī)會。

        江允仰起頭,看了看二樓隨風(fēng)搖擺的木窗。他有一瞬間的后悔,后悔答應(yīng)了江卓,讓雁晚在議和宴上與北晉比武。

        否則,他就不會再看見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裴雁晚,因遭了裴雁晚一劍而沉寂的心也不會復(fù)燃。

        他左手的掌心隔著厚實(shí)的衣料,輕輕蓋在了右肩的傷口上。一陣銳利的疼痛迅速傳遍他的全身,他因這種痛苦而脫了力,唯有靠在墻壁上才能勉強(qiáng)站住——但也為此更加清醒。

        現(xiàn)在已是十二月,京城的政務(wù)有人替江允打理,他只需在明年正月開朝前回京。

        他站直了身體,喃喃道,她不討厭我,我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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