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廣袤無垠的沙漠邊緣,寥寥幾座低矮破敗的房子組成的小村落在風沙的侵蝕下還能繼續生存,得益于公社曾在這里組織過幾次治沙防沙大會戰,種植了大片防護林,才保住了李家村僅存的耕地。但由于土地貧瘠,存不住水,再加上聯產承包責任制后,這片林屬于公家的,也就沒人去栽樹,去維護,慢慢的,樹都死了大半,倒下的樹都被村民砍了拖回家,樹干用作搭圈舍,編做柵欄。
石郁南,一個從河南逃荒過來,他父母和弟弟妹妹都死在的逃荒的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跟著逃荒人群進了陜西。他無依無靠,只能靠要飯為生,那幾年,他要飯幾乎要過了整個陜西境內,后為躲避戰亂,向北流浪,再一個寒冬臘月,他餓昏在馬路邊,被李俊山救起,李俊山年輕的時候跟人跑過馬幫,跑馬幫的時候受過傷,干不了重活,老婆常年患病,只能在家侍弄那幾畝地,老兩口只有一個17歲的女兒,家境好的時候也送出去上過學,李俊山見石郁南生的高大,踏實能干,就招做了上門女婿。
石郁南身體也還有股子力氣,不僅能種自家地里的莊稼,還在旁邊開了三分的荒地來種旱煙,日子過得還不錯,偶爾還有余糧去救濟村里的困難戶。兒子每月給他寄來的錢,他從不亂花,每一分錢都不存好,全部用來買樹苗,種在他的那個山坡上,在那里種植下一大片棗樹、松樹和沙柳,而這幾年石郁南執著于在這種樹,是因為在那里埋著他的妻子李淑華。文革時李淑華因為父親的原因被批判,在那年冬天的批斗會上受了傷,由此落下病根,雖然石郁南精心照料,遍求良方,一年后還是離開了。因淑華生前愛吃棗,自己也曾給妻子承諾過:這輩子別的給不了你什么,但棗能讓你吃個夠。婚后石郁南細心照料,棗林每年都大豐收,摘棗時兩口子都會請上村里人一起去打棗。李淑華死后,石郁南將她葬在了棗樹下,此后幾年,石郁南又將那片棗園面積擴大,為保護棗樹,又在棗樹外圍種上了沙柳松樹,形成了十來畝棗樹沙柳混種的布局。閑暇之時,石郁南都會點上一鍋旱煙,做在李淑華墓前,看著這片棗林和不遠處的村落,述說著近期發生的事,回想著他們的曾經。
石郁南撥了撥煙鍋,從地上撿了顆棗子,看著這棗園里滿地的棗子,以前村里人偷摸拿竹竿來敲棗子吃,只要不折壞樹枝,不擾到淑華這里,石郁南都不會說。剩下留在村子里的人也敲不動了,石郁南每年都會撿一些送去分給村里的人,剩下的都留在這里陪著淑華。
石郁南咬了一口棗,說:“真甜,今年棗樹結的棗子還挺多的,過段時間我準備挑點好的帶去華生家,說來我也好久沒見咱大孫子新民了,那孩子現在長得跟他媽一樣高了快,再有倆月就10歲了,聽華生說不愛念書,有點調皮,還經常往人小女孩書包里放過蟲子,被人家長告到家里去了,免不了要挨頓打。以前這孩子每回來都會拉著我上這來打棗吃,剛開始都是我抱著他打,后來再大點啊,他不吃掉地上的了,自己爬樹上摘,跟猴子似的,你看這孩子爬樹的樣子像不像華生小時候,不過新民這孩子一個人終歸是孤單了點,等將來華生他們老了,孩子一個人被欺負了也沒個幫手啊,我琢磨著這回去的時候,跟華生說要他們趁著年輕再要一個,最好是個閨女,閨女知道疼人。”
石郁南把目光轉向村子后邊那片殘存在風沙中的防護林,看了許久,陷入了沉思:當年大會戰種的防護林里的樹死的差不多了,沒人會去在乎那幾棵樹了,村里年輕人都出去了,這塊地方他們都不要了,他們要把村子扔給沙漠了,連同村里還活著的那幾個老家伙,一起扔給沙漠,昨天福田還說他要早點死,不能留到最后,不然死了都沒人給他抬棺材了,還問能不能再咱們這片棗林里給他留個地方,他不想埋在沙子里,風沙一蓋,連個土堆堆都沒有,將來別人從這過,都不知道他躺在下邊,活著吃了一輩子沙,死了不想再埋在沙子里了。上個月二憨走的時候,村里那些老家伙都哭了,平常不說不笑的也哭了,他們都害怕跟二憨一樣,走的沒聲沒息的,將來自己埋在哪都沒人知道,人就生死兩件大事,生的已經這樣窩囊了,死了再無棺無牌的。二憨一輩子無兒無女的,吃了一輩子苦,啥都沒撈著,還受盡欺負,埋在那片剩不了多少樹的林子,二憨走了,剩下的樹沒人管了,也不知道哪天會被風刮倒,跟二憨一起,埋在沙漠里。二憨比我大不了幾歲,憨憨的,什么都不懂,整天咧著嘴笑,村東頭逛到村西頭,兜里總裝著撿來的東西,地上有啥撿啥,撿的衣兜鼓鼓囊囊的又扔回他那棚子里,又出來撿。他腦子不靈光但干活特別勤快,當年大隊種那片防護林的時候他是最積極的,去的最早走的最晚,沒事還經常挑水去澆樹,就是走在路上看見一坨牛糞都要撿起扔到林子里去,村里人都笑他:果然是個傻子,那么賣力氣給公家干活,隊里又會不算你工分,白白耗掉些力氣。二憨說憨也不憨,你看以前他辛苦種的那些樹,現在替他擋著風沙呢。
石郁南猛的吸了口煙,把頭斜靠在墓碑上,說:“淑華,我有個想法,今年我也五十多了,沒幾年就要來陪你了,我打算把村北的那片林子種起來,帶著村里那些人,我們幾個老家伙來年開春的時候開始種,種上幾年,咱村就不會起沙塵了,咋樣,你肯定會支持我的,不過這事還得和華生商量商量,得華生同意,華生一直寫信來催我去他那住,兒子心思我知道,不想我留在這吃苦,但我離不開這了,我剛到這的時候,你和咱爸咱媽給了我一個不起沙塵,有樹有草的家,等我走的時候,留給華生新民的也要是一個有樹有草的家。咱村那片林子我去看過了,還能救的回來,只要把那些倒了的樹做個架子,砍掉那些死了的樹杈,再不定時的去澆水,都能活,等這片林子活了,來年開春,我就在林子北邊和東邊種上樹苗,爭取把那片防護林和咱家這片棗林連成一片,然后再往北邊擴大,你看能行不”
石郁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從兜里掏出一個布袋,彎腰去撿棗了,不一會就撿滿了小半袋。石郁南將袋子打了個結抗在肩上,他要趕緊回去,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天黑后從北邊吹過來的風特別冷,夾雜這砂礫,吹打在臉上特別疼。石郁南裹緊衣服,提著袋子,快步向村子里走去。
石郁南進村后先去了李俊文家,李俊文雖說和他岳父同輩,卻也只比石郁南大五歲,按輩分,石郁南也要叫他一聲叔,李俊文家現在就他和老伴在家,老伴有哮喘,沒錢買藥,卻也只能熬著,因長期營養不良,所以老兩口身體都十分消瘦,他倆原本有個兒子,多年前,和公社領導發生沖突,被拉去批斗,當晚就跑外面當盲流了,至今杳無音信,只剩下老兩口留在這茍延殘喘。剛進院子,見李俊文艱難的抱著一捆玉米桿往柴棚里拖,院里的還晾著兩排玉米沒收,屋里漆黑,連燈都沒點,石郁南趕緊上前幫忙,卻不小心被院子里散落的玉米桿絆倒,李俊文聽見后面有響動,回頭一看,石郁南摔倒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個沾滿灰塵的布袋子。驚訝地說:“呀,郁南,你這是咋了,沒摔著吧。”趕忙放下玉米桿,轉身去扶石郁南,石郁南從地上爬起來,灰也沒拍,迎著李俊文走去,說:“沒事沒事,剛進門沒看清路,來,俊文叔,我幫你。”石郁南上前抱起那捆玉米桿立在柴棚里,又轉身幫著李俊文把地上散落的玉米桿整理打捆,拖進柴棚。李俊文一邊收著玉米一邊對石郁南說:“郁南啊,多虧你來了,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啊可得散架咯。”石郁南接過李俊文手里的玉米,放進編織袋里,說:“叔,以后有啥重活你叫我就行,誒對了,嬸子呢,還沒回來?又上半仙家了?”“沒有,在家呢,你嬸子今天不舒服,都沒出門,在那做飯呢。”李俊文轉身朝屋里喊了句,“他娘,郁南來了,飯菜多做點,在把那酒熱上,趕緊的,把等點上啊。”屋里傳來一聲虛弱的回應:“好,馬上就好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石郁南趕忙對李俊文說:“叔,我剛撿了點棗,這不,給你們送來嘗嘗,飯我就不再這吃了,等會我還得給別人家送點。”說罷將裝好玉米的袋子打結綁好,夾在腰上,扛起向屋里走去,推開門后將玉米扔在門邊的炕上,一陣風趁勢從門縫里吹了進來,將那剛點好的油燈吹滅,石郁南趕忙將門帶上,漆黑的房間里只能看見灶臺里忽明忽暗的火苗撲騰著,隨著劃火柴的聲音響起,油燈又被點上了,一只粗糙干癟的手拿起玻璃罩罩在油燈上,隨著油燈的點起,石郁南才看清嬸子斜坐在床沿,傾身撥弄燈芯,試圖將火苗挑的更大些,可是瓶底那點煤油不允許火苗再大了,嬸子抬頭看著石郁南,笑著說:“郁南來了,來坐,坐這,飯馬上就好,等會啊你和俊文喝點,家里那只老母雞啊前天剛下了兩個蛋,等會我給你做荷包蛋啊。”嬸子用手拉了拉頭上裹著的那塊泛黃白毛巾,掖了掖那件大棉襖,伴隨著輕聲的咳嗽,緩慢的起身去做飯,石郁南趕忙上前拉住她“嬸子,飯我就不在這吃了我剛從棗林那回來,撿了點新鮮的棗子,送過來給你們嘗嘗鮮,待會我還要給其他幾家送點。”忽然想起棗子還在院里,起身開門側身出去撿起袋子,幫著俊文把剩下玉米拿進屋,從袋子里捧了一捧棗子放在桌子上,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扎緊袋子轉身出去了,這個時節也沒啥吃的,吃個棗子,還能讓嘴里有個味道。
石郁南剛出院門,屋里那盞燈就滅了,又恢復了那片黑暗,他回頭看了一眼,裹緊衣服,走向其他村里人家。給村里人送完了棗后,石郁南點燃了一盞煤油燈,坐到了灶臺前,從柴堆里拿了幾根小柴把火燒起來,起身往鍋里加了一勺水,鍋里蒸盤上的碗里還放有一個早上做的玉米饃,蓋好鍋蓋,轉身在桌子上的紙盒里抓了把煙絲放進煙鍋里,坐在灶臺前,拿起一根燃著的柴點著了煙,一口接一口的吸著,望著灶里的跳動的火苗陷入了沉思,想起剛去李俊文家的場景,心酸又無力,偶爾送去些糧食也只能幫一時,吃完了也就又回了老樣子,村里和他家和他家情況差不多的人家也不少,像村南邊的拐子,小時候患病落下殘疾一輩子沒結婚,孤苦伶仃一個人,想到拐子,突然想不起來他的大名叫啥了,他應該也叫李恒什么,可到底是李恒什么,想了許久也還是想不起來,這么多年來,自己和村里人一直是叫他拐子,好像沒誰叫過他大名,估計連他自己也忘了爹媽給他的名字了吧,不過,又有誰會在乎呢。
鍋蓋被蒸汽推起跳動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石郁南起身將鍋蓋打開,用濕抹布托著將碗拿到桌子上,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將炕燒熱,從炕邊的酒壇里舀了一勺酒倒在碗里,坐在炕上咬了一口饃,拌著兩根咸菜,嚼著喝著,望著窗外,聽著風的呼號聲,接上剛剛的思緒:村里過得稍微好點的也就李福民,李青山和自己家,可都是勉勉強強能吃的飽穿得暖,家里點的起煤油燈,多的一分錢寬裕都沒有,并沒有比他們強到哪里去,也難怪年輕人都往外面跑,辛辛苦苦連肚子都吃不飽。
“真是個爛地方。”石郁南罵道,喝了口酒,咬了口饃,想起他下午在跟淑華說的那個想法,開始去試想這個方法的可行性:要真把北邊那片林子種起來了,沙塵就吹不過來了,地下也可以存住更多的水,那片地也就不用每天去挑水澆了,那莊稼收成肯定多很多,到時還可以放羊了,到時就有羊肉吃了,說來村里也好久沒有人養羊了。想到這,石郁南開心的笑了,抿了一口酒,思考著種樹的事:種樹苗要等到明年開春,這兩天先把那片林子里倒掉的樹扶起來,再給它打個架子,活著的樹上那些死掉的樹枝樹杈給砍了,話說回來,村后邊那么大一片林子,真要連到東邊那片林子,這么大面積,真要靠自己去栽,這可有的忙了,村里邊那幾戶人家,有沒有可能把他們一并叫上,幫著我一塊種呢,就是挖不了坑,幫忙扶扶樹苗,澆澆水也好啊,現在這時節地里也沒啥事,大伙都各自在自己家避風不出門的,喊他們一起去種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不過,不管他們去不去,自己明天開始干,能干多少干多少。
第二天早上,石郁南吃罷早飯,磨好柴刀,鎖好門,襖子搭在肩上,把手里那條白毛巾裹在頭上,拿起那把刀走向北邊的那片林子,剛出門不遠就看見半仙從屋里扛著一袋糧食往門口的推車上放,估計又是推出去賣的,半仙放下糧食也看見了石郁南,跟他打了聲招呼:“郁南,大早上的干什么去啊。”石郁南沒有搭理他,快步離開了這里。
一看見到這個半仙,石郁南就來氣,這個半仙大名叫李福長,也50多歲了,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游手好閑的人,地里活也不干,沒事就跑到石河子鄉上的供銷社,擺攤的邊上和那些婦女閑扯,撩騷間總是要往人婦女小姑娘腰上手上摸一把,后來政策放開后,他也和其他人一樣跑外面去尋活干,可他啥本事沒有,又好吃懶做,混了不到兩年,餓的沒法子了,又跑回村里說要回來種地,可他哪是個種地的人啊,不知道從哪找了件道服一個拂塵一把木劍,裝扮上神仙了,自稱出去的這兩年在終南山潛心修道,已經得道升仙了,但在升仙的時候,他師父對他說:福長啊(連法號都懶得編),你已經修煉得道遠離痛苦疾病,馬上就可以升往天堂去享受極樂了,可是你的鄉親父老,你的親人,他們還在遭受這人世間生老病死的折磨,回去吧,回去解救你的鄉親,于是他就回來了。靠著這套說辭和一些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把戲,現在儼然成了十里八鄉的老人眼里的活神仙,平時大病小災的都不去醫院不去找郎中開方吃藥,反倒是小病跑他這來討碗紙灰水喝,再跟著念一段經文,當然,大家都不識字,反正都是跟著半仙念,大病下不了床的就把半仙請到家里去做一次法事。這一切都是有償的,信徒們家里窮,拿不出錢來,就只能拿糧食來抵,半仙收下糧食后,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送到鄉里賣。靠著這套騙術,半仙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竟比村里所有人都要好。石郁南倒不是嫉妒他光景好,而是瞧不起他靠一套故弄玄虛的騙人把戲去騙那些可憐人最后的口糧,自己不勞而獲,卻讓那些真正種地的人忍饑挨餓,還耽誤別人治病,甚至借口違背神的旨意去干涉別人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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