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多年的靈楓谷在今日迎來了兩名稀客，皆是天下最有權勢之人，一位是東陽國的年輕皇帝，另一位則是節制數十萬兵馬的大將軍徐達，若非這兩人齊齊到場，靈楓谷掌門人絕對不會驚慌失措甚至如投胎般地趕去迎客，甚至還會考慮要不要準備下馬威。

畢竟這種時候，來者絕非客人，反而會被驅逐。

與此同時，宗門上下滿打滿算兩萬弟子懼是恢復自由之身，紛紛聚集在皇帝的必經之路上，跪拜在地。靈楓谷掌門和五室室長第一個趕到山下，見著了那兩個舉手投足之間都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恐怖人物，都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相比于穩坐江山的皇帝，掌門其實更畏懼那個活了幾百年的武將，因為新皇登基以來雖有政績，起碼沒有讓這個帝國崩潰滅亡，但終究還是個不到而立之年的毛頭小子，掌門大人當然不會放在眼里。

事實上，這位掌門打心底覺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不僅看不起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就連比自己年長數百歲的徐將軍也談不上有多少敬意。

哪怕這位將軍德高望重，是當年太祖皇帝的原班人馬，更是一位開國功臣，心高氣傲的劉掌門也絕不會擺出晚輩的姿態來，平起平坐就已經是他的最大敬意了。

但這兩人毫無征兆到訪宗門，劉掌門如何能不震驚？更確切的說，掌門大人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

劉掌門多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扶額嘆息，他只在新皇登基時與其有過一面之緣，但是記憶猶新，那個時候皇帝身披縞素，對著鄭國公送來的尸體嚎啕大哭，文武百官無不動容，哀鳴著天不佑東陽國，不僅要抵抗這場驚世駭俗的獸潮，而且還有無數獸王，甚至可能是四大王者，舊皇的死更是雪上加霜，新皇受命于危難之際，能否穩定大局？新皇扶著棺材保證，與帝國共存亡，絕不遷都絕不收兵，但是誰都知道皇帝憔悴的臉上，更有無邊的絕望。

五年過去，皇帝的氣色已經好上許多，雖然仍舊消瘦，但是并無病態。

劉掌門笑道：“有鄭國公在，獸潮已經成為歷史了，陛下千萬不能太過操勞，我東陽國子民還等著下一個盛世到來。”

皇帝苦笑道：“劉掌門太樂觀了，別忘了南邊的大離國蠢蠢欲動，北方的草原十八部更是得寸進尺，屢次三番入境搶掠，原本按照大家的共識，獸潮之前不可內亂，如果長生王庭敢在這個時候趁火打劫，大不了朕就棄掉半壁江山，舉國北遷，與長生王庭爭奪地盤，爭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總好過讓敵人漁翁得利。好在長生王庭的可汗還算識相，前四年沒有找我們發動戰爭，卻在第五年原形畢露，迫不及待地展現獠牙了......別說盛世，亂世可能快要來了，大局發展至如此地步，朕慚愧不已。”

劉掌門唏噓道：“北方的牧民能夠置身事外，是因為我們把獸潮硬生生擋出了，沒想到他們翻臉不認人，歷史再一次證明，戎狄生性如此，不僅自私而且愚蠢，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恩，反而會恩將仇報，但是有徐將軍坐鎮北方，有鄭國公坐鎮南方，有陛下的雄才大略，相信不會出什么大的亂子。”

皇帝冷冷道：“前朝的李姓圣王都說了，戎狄人面獸心，強則侵寇，弱則卑伏，不侍恩義，易動難安，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所以此夷不服王化可戮之！”

皇帝一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一想到草原十八部如此狼心狗肺，就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氣。

劉掌門沉聲道：“我愿奔赴北方邊境，衛國戍邊，要是長生王庭的軍隊膽敢犯境，我必殺之。”

皇帝笑道：“劉掌門不必如此心急，我們當下的任務，還是要抵抗獸潮。”

劉掌門驚訝道：“難不成大勢已去的獸潮，比草原十八部還要可怕？”

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劉掌門閉關修煉，不知道外界情況，這場獸潮影響深遠，天下格局都變了，但同時也留下太多古怪，獸潮因何而起？是天災還是人禍？為什么前段時間，原本囤聚在邊境上的獸潮消失一空？”

劉掌門欲言又止，最終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此次皇帝與徐將軍前來拜訪，備了重禮，禮物甚至貴重得讓劉掌門受寵若驚，劉掌門清楚無功不受祿的道理，但是他沒法拒絕皇帝，只能苦笑著收下禮物。劉掌門心頭縈繞著一股不祥之感，正要鼓足勇氣去問皇帝與徐將軍為何而來，皇帝輕聲道：“這還是朕第一次來到這。”

劉掌門有些恍惚。

新皇名為朱瀾，五歲之時就被派去封地，近二十年不曾回宮一次，甚至不能離開封地半步，故而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天下第一大宗，心情其實有些激動，這座宗門是以開國皇后的姓名命名，朱瀾感慨萬千，他是太祖與皇后的嫡系一脈，并非是其他妃子所出，所以對于靈楓谷這位開國皇后懷有更深的敬意。

那是他的老祖母。

世間王朝的皇子大都如此，還未開始記事就被迫遠離權力中心，除了富貴滔天外，其實與孤兒沒有任何區別，所以對于親人的感情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仍是會為自己的尊貴身份感到驕傲自豪，追根溯源，還是要感謝開創萬世基業的太祖皇帝，再加上從小就耳濡目染老祖宗的傳奇故事，潛移默化之下，只會愈加頂禮膜拜本朝太祖。

雖然皇帝是初來乍到首次光顧靈楓谷，人生地不熟，但是掌門大人早在數十年前就接待過駕崩不過幾年的舊皇，所以卻也談不上如何驚慌，三室室長陳標寬更是有過入宮一甲子的經歷，哪怕面前的是普天之下最有權勢之人，也亦是神色如常。

倒是與掌門一同而下的長老與堂主都有些難以壓制的緊張，甚至連頭都不敢抬起，不僅僅是因為朱瀾的身份，更多的還是來得太過突然，讓人猝不及防，更別說還將徐將軍給帶過來了，而且還有軍隊！

過萬人的軍隊！

一伙人是徐家軍，另一伙人是皇帝的煉氣士兵團！

軍隊直接狂涌而來！

不知有多少人在此時此刻倒抽一口冷氣。

劉掌門打趣道：“難不成陛下要在宗門閱兵？”

皇帝面無表情道：“朕與徐將軍正在商討滅佛一事，不知道外邊的軍隊夠不夠用，如果不夠用，只能請靈楓谷弟子幫忙滅佛。”

劉掌門輕咦一聲。

皇帝默默加快前進腳步，掌門大人本來想屁顛屁顛跟在后邊，但是看到那個活了幾百歲的徐將軍與皇帝并駕齊驅，掌門一咬牙，就也跟了上去，其實換做其它時候，掌門大人不屑于討好皇權，哪怕是面對更有威望的舊皇，他也不曾如此客氣，但是今日不知是何原因，他的姿態就是放得很低。

掌門大人對新皇尊重至極，但凡是宗門內的長老，都被他喊了下來，哪怕是堂主也不能例外，三堂六室的弟子更是跪在皇帝的必經之路上，這位掌門人簡直比奸臣還要諂媚，三室的陳室長更勝一籌，不知從哪拉來了一輛輦車，彎著腰請皇帝入內，陳室長簡在帝心，拉車的兩位雖然都是三室弟子，但選的都是姿色最好的丫鬟，難得一見的美人，甚至說是天仙下凡都不為過，更重要是手佩佛珠！

要知道宗門厭佛，為了抑制這股風氣，宗門甚至嚴令禁止弟子禮佛吃齋，執法隊有權制止，于是宗門上上下下除了那座山寺外，再也沒有半點香火氣，這兩個小姑娘當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明目張膽地佩戴佛珠，更何況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哪怕是掌門都有些眼神古怪，氣氛微妙而曖昧，只不過皇帝目不斜視，眼神無波無瀾，陳室長還以為皇帝信佛，所以于情于理，皇帝都該為那兩個小姑娘求情，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兩個姑娘之后會被五室帶走，兇多吉少，可皇帝只需要一句話，就能救她們一命。

看在相識一場的緣分上，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佛陀不是都在強調慈悲為懷的嗎？

然而皇帝早就幡然醒悟，把佛祖的教誨當成狗屁，甚至恨不得將國內百萬僧眾碎尸萬段！

執法隊隨后就來，膽大包天攔住皇帝的輦車，逼迫拉車的兩個女子跪了下來，大喝道：“信佛者必須嚴懲，以正宗門風氣！”

皇帝點了點頭，鄭重其事道：“天下第一大宗，絕不能出現信佛者，如果有這樣的人，廢去修為，逐出宗門。前些年有件事情鬧得很大，你們靈楓谷的長老在善化寺殺死了千山僧人，其中藥堂長老李寸心也在場，聽說他也信佛，那就請劉掌門把他處理了，讓他投胎轉世看看究竟有沒有極樂世界。”

劉掌門面露難色。

陳室長如遭雷擊，據他所知，皇帝陛下明明已經崇佛到了魔怔的地步，為何這個時候一反常態？正常情況下，得知李寸心信佛，不是應該龍顏大悅，為找到知己而感到開心嗎？

事實上，皇帝愿意更多的人信佛，營造人人向善的氣氛，但是卻不希望佛門勢力太過強大，要是靈楓谷一半的人都信佛，皇帝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滅佛，因為一旦滅佛，靈楓谷的佛教信徒說不定會揭竿而起，反抗皇權，這還怎么滅佛？

所以那兩個姑娘必須嚴懲。

只不過如此一來，就沒人幫皇帝拉車了。劉掌門走上前，然后做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動作：主動拉起車轅。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門，竟然心甘情愿淪為車夫？！

不僅如此，就連徐達將軍也自暴自棄，分擔起了拉車的任務。

掌門居左。

將軍在右。

這一幕注定要被史官們記錄下來，成為東陽國的獨家記憶，更會震驚后世，朱瀾不過是一個登基五年甚至隨時可能成為亡國之君的年輕人，卻能讓開國元勛與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門人一同抬車，想想都覺得匪夷所思，在場之人都被震驚得瞠目結舌，再也不敢小覷這位真龍天子。

皇帝有些受寵若驚，還是決定下車繼續步行，半山腰有一座供奉開國皇帝的古寺，皇帝在此停下腳步，徐將軍與劉掌門放下輦車，微微彎腰，身后隨行的眾人大氣不敢喘，年輕皇帝淡淡道：“你們在這等著，朕再過一會就會出來。”

皇帝孤身入寺祭拜太祖皇帝，一干人等只能耐著性子在寺外等待，這場面，恐怕要比文武百官來得更加震撼，劉掌門與徐將軍大眼瞪小眼，都有數次欲言又止的沖動，兩人雖然不是八拜之交，但也不至于生疏到這個地步。

兩人眼中都有殺氣，顯然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相對來說，劉掌門的臉色更為難看的多，他在心中已是猜出了大概的前因后果，其實無論是皇帝還是徐將軍單獨前來，掌門大人都不會感到這般驚訝，偏偏這兩人結伴而行，絕對不可能是什么善茬。劉掌門清楚對方一直對那件事情耿耿于懷，恐怕今兒是來一雪前恥了。

在此之前，掌門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怕徐達撕破臉皮，他也仍是無需畏懼，他到底是這座宗門明面上的掌門人，一手遮天，說的話等同于圣旨，可徐達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竟然將皇帝陛下請了過來，關于民間傳聞一事，舊皇的立場偏向于幫助掌門，可這新皇的心思鬼知道？

劉掌門咬牙切齒，事實上，他從未輕視過這位新皇，甚至出乎意料地重視，否則也不會閉關之時仍然堅持參加新皇的登基大典，可終究是與新皇的私交不深，反正掌門捫心自問，起碼還沒有熟到能將皇帝請出深宮。

掌門意味深長看了一眼徐達，雙眼跳起一抹光芒，好你個碩果僅存的開國功臣，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勾搭上新皇了，嘿，本掌門真是不屑于結黨營私！

掌門大人理了理思緒，理清這件事來龍去脈，他雖然閉關多年，但并非不問世事，甚至參與了黨爭，舊皇在位時一直沒有確定太子人選，但對一位皇子器重有加，不僅讓其掌握兵權，更是破例讓這位皇子每年都能返回宮中，這是何等的信任？哪怕放眼東陽國的五百年國祚，也再難找到這樣的例子！故而所有人都認為太子人選非他莫屬，然而舊皇臨終之時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傳位于名不見經傳的九皇子朱瀾。

老皇帝暴斃前，這位九皇子還處于無人問津的尷尬處境，但偏偏是他坐上了那張令天下人夢寐以求的龍椅，得到了象征天命所歸的龍池之力，只是誰也不知道過程是何等的驚心動魄，絕對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會不會是徐達暗中相助？

劉掌門瞇了瞇眼睛，看來這位不請自來的將軍是有備而來，帶來的籌碼更是讓人目瞪口呆，竟然是一國之君，恐怕不僅是要來討回公道，說不定會新仇舊恨一并清算！

更讓劉掌門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秘境內存放的軍艦殘骸，出現了變故，本來按照掌門大人的推算，融靈珠內的能量在今年就會徹底流逝殆盡，化作一顆平平無奇的泥球，這時取出軍艦殘骸就不會有太多額外損傷，甚至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更重要的是輕松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這才符合掌門的謹慎性格。

當他掐著日子出關，悄無聲息去了一趟天地秘境，不出他的意料，融靈珠確實再無半分靈性可言，但軍艦殘骸也已經報廢，掌門本來可以釋然，畢竟融靈珠本身就是一個變數，充滿了意外，誰也無法確定融靈珠能量能否沉淀下來，就算炸了也不奇怪，所以掌門才會將融靈珠放入湖泊進行冷卻。

掌門的眼光何等老辣，知道必定是有人壞了他的好事，他震怒之余，卻也不敢聲張，就是害怕風聲泄露，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說來話長，這件事已是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之久，掌門的確一開始就將軍艦殘骸放入秘境之中，然而民間沸沸揚揚出現一個傳聞，揭穿了掌門大人的老底，更是使得徐將軍逼上靈楓谷！

后來的結局不言而喻，徐將軍確實去了一趟天地秘境，但是沒有任何收獲，顯而易見，軍艦早就被人取走，只得灰頭土臉地離開。有恃無恐的掌門大人屢教不改，差不多所有人都將這件事忘了的時候，再次將殘骸放入秘境之中，而且還讓法堂弟子布置陣法，雖然算不上固若金湯，可秘境之中的參賽者懼是鍛氣境界，退一萬步而言，就算有人破境成為筑基之修，也不可能破開這座陣法，故而掌，門大人自認為萬無一失，不曾想這座萬無一失的大陣，碎了。

宗門內僅是藥園獸園就需要布置數千座陣法，秘境內也有大量陣法，用意是為了保護珍貴之物，例如一株正在蓬勃生長的靈材，過早就被摘去豈不是太過可惜？或者是為了保護一些還未開發的區域，但是參賽者初生牛犢不怕虎，對此不以為意，費盡心思也要去破壞陣法。

宗門非但沒有去斤斤計較，反而默許了這種做法，畢竟是天下第一大宗，這點損失還是承擔得起的。掌門起初還是很重視的，每個月都會定期查看融靈珠的狀態，但僅僅只是堅持了幾年時間而已，他畢竟毅力有限，所以即便他再上心，也不可能風雨無阻地日日夜夜堅持下去，于是掌門心安理得地做了個甩手掌柜。

“陰謀！”

“這是個用心險惡的陰謀！”

“姓徐的，你可真能忍！”

掌門忍住捶胸頓足的沖動，早不好晚不好，偏偏在這最后的關鍵時刻出現了紕漏，這絕不能用巧合來解釋，反而掌門打心底覺得這場陰謀環環相扣，板上釘釘是精心設計，更是具備天時地利人和！

換做早幾年。舊皇沒有駕崩。新皇與徐達的關系不好。但凡滿足其中一個條件，掌門都不會落入這個圈套之中！

——

ps：草原十八部，是北方草原的十八個部落，十八部之首是長生部。擁有數十萬軍隊，所以也稱為長生王庭，是北方草原的唯一合法政權，長生部的首領，名義上是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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