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彌修斯號旁,地堡。
伊撒爾給人喂完了新的一壺水后走入水中,用擰彎的方式關閉了水泵管道。然后,他彎腰掬一捧水潑在面頰,冰涼的水珠順著睫毛滑落,刺入眼中,有些微的疼痛。
夏日臨近,人類世界的夏日節便要到了。
在進入地堡之前,他便看見了天際墜落的三兩顆星子,感受到澎湃充沛的能量。
身后傳來一些聲音,以及熟悉的氣息。
伊撒爾沒回頭,只是立起身體,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將垂在額前的頭發拂至腦后:“你們跟到了這里。”
出現在地臺上的年輕男女同樣是銀發金眸,容顏不改,正是苔米與維克托。
“你越距了,伊撒爾。”苔米說,“你不該這么做。”
伊撒爾轉過身道:“因為我已經等了太久。”
苔米有一絲慍怒,但眼眶泛紅,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斥責伊撒爾。
維克托自后方摸了摸她的頭,朝伊撒爾扔來一套衣服:“穿上。”
伊撒爾自水中走出,就那么渾身滴水地把衣服套上了。
幾十年來苔米與維克托都一直“陪伴”他左右,無論他是否愿意。就算他悄悄離開族群遠赴雪域,他們也因擔心他再次失控,未曾放松對他的“陪伴”。
災難日,不僅有強大的生物能量場爆發,還曾有一場血腥的殺戮。
那時伊撒爾悲痛欲絕,于空中噴出洶涌龍火,崩潰之下幾乎燃盡了整座主城。死于伊撒爾龍火之下的畸變體與新生龍難以計數,憤怒的巨龍于棲息大陸的徹夜哀嚎,成了許多生物的夢魘。
一切結束后,伊撒爾匍匐在城郊的荒野中。
在干枯炭黑的倦鳥花叢之下,龍全身浴血,鱗片黯淡無光,雙翼耷拉在身側,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
那時費澤找到了他。
“他死了,對嗎?”費澤問。
伊撒爾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關于盧西亞的任何問題。
費澤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沒有責怪伊撒爾,也絕不可能會那樣做。作為同樣剛剛失去了由卡的龍,他們的反應截然不同。
能量爆發后費澤獲得了自由,但已經虛弱至極,無力再次轉化為龍形態,只剩下一副瘦得凹陷的皮囊。
他試著朝伊撒爾走近,但剛邁開腳步,伊撒爾便發出了憤怒的低吼。
“我看到了雪憲最后的樣子。”費澤說,“你沒能標記他。”
“因為圣子是被加入了銀龍基因而來的改造人類,無法再轉化了。”
伊撒爾躺在泥土中,悄無聲息,一朵殘缺的倦鳥花落在它的頸側。
“但是你知道嗎?雪憲的基因溯源很奇妙。”
費澤坐在伊撒爾的龍翼旁,輕輕撫摸那層筋膜,在伊撒爾持續的警告中講得不緊不慢。
“在納哈時,我曾因為好奇提取了他的樣本,又因為從他口中得知了彌修斯號的位置,和卓堯一起去了那里。我親眼見證過彌修斯號落地的場面,知道它還有很多尚未挖掘的秘密,本來只是想要去一探究竟,看看能不能根據更多地了解人類的母星,但是卻有了意外的發現。”
“雪憲是來自古早人類基因庫的改造樣本,該樣本編號是x2779f13。x是名稱代碼,2779是受精卵的數量,f代表男性,而13……是一個項目中的批次編號。”
費澤似乎是很累了,停了很久才再次開口。
“人類在星際航程中出現了一批共振者,他們曾在宇宙中釋放共振頻率,感應我們的星球。這些共振者逝去后基因被保留培育,成立了共振者項目。彌修斯號上一共有六個特殊培養皿,每一批次都會有新的共振者誕生,雪憲的基因溯源,來自該項目中的第13號共振者。
“或許是該基因太優秀了,被有意培養為圣子,或許只是畸變影響太大,人類需要最純凈的藍星人樣本,不得不挪用共振者的基因,總之,雪憲誕生了。”
伊撒爾金色的巨瞳縮成一條線,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
費澤看了看他:“伊撒爾,理論上來說,共振者釋放出的共振頻率其實一直存在于宇宙中,與宇宙振動融為一體。所以,雖然雪憲不在了,但是,他也永遠都存在。”
費澤本意是要在這次消亡之前,盡量地給伊撒爾一些安慰。
不是為了犯錯的盧西亞,也不是為了自己,只因為他們是自與這顆星球一起誕生時,便相濡以沫的同類。
無窮星原本是貧瘠荒蕪的,作為最初的生命,沒有人比他們更懂亙古的孤獨。
伊撒爾卻帶著這個消息去了龍嶼研究所。
幾年后,伊撒爾通過涂教授找到了科學院,要求他們培育與雪憲同樣的樣本。
經過涂教授研究,他認為共振者與其說是被培育,不如說是被保存,一直以來,彌修斯號的培養皿中只是提供了載體,讓其得以從相同的軀體里重生。
人類受到重創,科學院人丁寥寥,對彌修斯號上的共振者項目知之甚少,就算得到了涂教授的支持,龍的想法也實在是太虛無縹緲,太瘋狂了。
氣氛劍拔弩張。
最后,是菲教授在旁人的幫助下斷斷續續給出信息:就算樣本被成功培育,也不一定會成為共振者的載體。
——中風癱瘓后,菲教授一直頑強地活著,拼盡最后的力量給予科學院幫助,重建棲息大陸。
她對這個項目的了解竟還是來自雷利。
對于這個聰慧好學的親孫,菲教授向來寵愛有加,她雖多次撞見雷利借用她的職務之便探尋機密,卻也因他正直、上進的特征,當成了他求知若渴的表現。
他們曾多次在一起探討人類未來的出路,不僅是共振者,抑或珀爾修斯,還有許多許多實現過的或未實現的規劃,她甚至一度將他送進科學院、執政廳,作為未來的接班人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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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子是被深度改造過的,和普通人不一樣,也和原本的共振者不一樣。”菲教授借用助手的語言表達,告訴伊撒爾,“我們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能感覺到他。”伊撒爾說,“每一刻,每一秒。”
菲教授問:“如果培育出來的不是他呢?”
到時,那便是一個全新的人,擁有全新的靈魂。
如果他不是雪憲,那么他面對伊撒爾將如何自處?
這對那個新的人來說非常不公平。
通過屏幕,看著龍通紅的雙眼,菲教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已無法對雷利的行為負責,但是,我總是想起那個孩子……雪憲,我總是想起他溫柔的笑臉。”
“那一天,我將困難的抉擇交予了他,他卻還是沒有選擇離開。”
“人類虧欠他太多。”
接著,菲教授對伊撒爾說:“培育園正在建設,我們需要很多時間,要做很多準備,很難說會不會成功。”
伊撒爾神色猛地緊繃。
菲教授繼續道:“所以,在一切明了之前,我們不能透露被培育者的具體身份,也不能將他交給你,但是我保證,他會過的很好,擁有和所有公民平等的權利……”
伊撒爾沙啞地說“好”。
雖然他看不起來不像是能做到的樣子,但所有人都沒提出反對意見。
“你不能插手,伊撒爾。你得等,等到他真正覺醒。”菲教授說,“而我們,會竭盡全力。”
一等數十年。
菲教授已然逝去,現在所有身在科學院的高層學者,都知道遠在黑海另一端,有一頭憤怒蟄伏的巨龍。它在等它的由卡,只要等到那個契機,它便將來勢洶洶,跨越茫茫黑海,帶走那個屬于它的人類。
歲月更迭。
哪怕是對一頭銀龍來說,幾十年的時光也太久太久了。
終于有一天,他們得知了那個培育者其實已經出生,并快要成年的消息。
伊撒爾強硬地離開龍嶼,前往棲息大陸。
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竟然真的把人帶回來了。
他帶著人一回到龍嶼,銀龍族群便收到了消息。
伊撒爾帶著人在龍嶼一路前進,不加掩飾,但他們走走停停,去的全是難以預料的路線,苔米與維克托只能憑借他們留下的氣味來追尋他們的蹤跡。
直到伊撒爾有了明確的目標——彌修斯號,兩人才一刻不停地跟來了這里。
穿好衣物的伊撒爾熟悉而陌生,與之前相比,他似乎什么也沒變,但又確實有了很大的變化。
伊撒爾的人形態依舊是那么俊美、強大,卻多了幾分頹喪的陰郁。
無論他看上去多么平靜自持,但他們都清楚地知道,他已經暗藏了太多壓抑的、幾乎有些變態的暗黑情緒。
災難日那最后的五個小時,是他與雪憲失聯的五個小時,是作為銀龍的漫長生命里,最絕望的五個小時。幾十年來,都有一根系著痛苦的繩索,帶著他不停地往深淵墜落。
一旦知曉了希望的存在,伊撒爾便無法再等待哪怕一秒鐘。
“我們從不尋找幼龍,伊撒爾。”苔米看著他說,“你很清楚那是為什么。”
伊撒爾沉默著。
苔米道:“除了物競天擇,強者生存,還有最根本的原因——記憶。一個生命的經歷決定了它到底是誰,而記憶的覺醒才是確定靈魂的關鍵所在。就算是同樣的基因重生,沒有相同的記憶,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覺醒,自然也不算是同一個靈魂。”
這下連維克托也不開口了。
苔米說得沒有錯,就算重生,記憶也是衡量靈魂的唯一標準。
對銀龍這個族群來說,幼龍是不值得被尋找的,如果它們無法成長或者重獲記憶,那么它們便只是一具擁有同樣基因的、被拼湊起來的肉-體。
“他也一樣。伊撒爾。”苔米說,“你把他帶回這里,去所有你和雪憲去過的地方,只是在給他傳輸或重建新的記憶,就算你能感應到他,產生意識上的鏈接,就算你的痛苦得到緩解,可是到最后,你要怎么確定他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不會認錯。”
伊撒爾終于開口,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暗沉而瘋狂的東西,令人戰栗。
“他只能是雪憲。”
苔米提高聲音:“伊撒爾——”
曠野上,一顆星子自天空劃過。
傍晚的云彩里,它留下了一道亮亮的光軌,眨眼就消失。
就像那個穿越迷茫黑海而來的人類少年,短暫地照耀了伊撒爾的生命。
但很快地,更多的星子撲簌簌從天空墜落。
它們結成片,連成線,尾部留下的光芒閃爍著整個天空,光軌形成星雨,將全世界都映得亮如白晝。
夏日的星瀑降落了。
一些輕微的聲響,使三人同時朝地堡另一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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