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炯不敢再走近，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問候，更不知該如何作別。因為，他不忍心看到楊西施擔(dān)心牽掛，不愿意楊西施面對生離死別，更不想看到楊西施淚如雨下，也不允許自己決心動搖。若是不舍這份溫情，若是任由這份不舍在心頭蔓延糾纏，楊炯知道，未來可能面臨的反而是無盡悔恨的深淵。
      
        為了讓這份溫情常在，為了讓這般風(fēng)華絕代常存，此刻，必須割舍一切的不舍，勇敢決絕地投入到殺戮戰(zhàn)場！
      
        楊炯努力克制住自己，拼盡全力擠出一絲笑容，遙對著楊西施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身大踏步離去。
      
        見到楊炯如此不尋常的舉動，楊西施仿佛意識到什么，霍然站起來，想開口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出聲叫住自己的兒子。楊西施靜靜佇立，目光幽深地凝視著楊炯漸漸遠去的背影，嘴角死死抿著的，胸口卻是急劇起伏。
      
        ……
      
        牛角號驟然響起，聲震原野。
      
        楊炯長身而立，身披兩層鎧甲，不過沒有戴頭盔，而是由一旁的親兵幫他拿著。因為現(xiàn)在這個階段，還需要他觀察和指揮，還沒到自己上陣廝殺的時候。回到軍陣，剛才的不舍和心痛全然忘卻，楊炯腦海里一陣空明，仿佛世間的一切都離他遠去，只有眼前的軍陣和前方的官軍與他有關(guān)。
      
        官軍還在慢騰騰準(zhǔn)備著，不時傳來整頓隊伍的呵斥聲。連續(xù)多日的接戰(zhàn)，官軍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憊，較之剛遇到虎山賊時的興奮與嗜血，狀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挽回地下滑。唉，今日可能又是苦戰(zhàn)，可能又沒法突破虎山賊的軍陣了。不少官軍都這般想著，麻木地做著準(zhǔn)備工作，或者等待出陣的命令。
      
        “大當(dāng)家，第一長槍兵千人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個親兵氣喘吁吁跑過來報告。
      
        楊炯眼睛繼續(xù)盯著前方，冷聲回道，“出！讓胡千夫長派出弓箭兵支援！”
      
        第一長槍兵千人隊以百人隊為單位，排的是淺縱深、寬正面的方陣，幾乎完全占滿了官道。前后五個方陣，方陣間隔約五十余步。
      
        看到這個陣勢，楊炯在心里默默肯定了一下。這個千夫長馬凱還是有點靈性的！
      
        長槍擅長刺殺，效率很高，所以長槍兵的接戰(zhàn)異常殘酷，基本上都是一招制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五十余步的距離，差不多就是一個長槍兵方陣的黃金戰(zhàn)斗時間，時間再長，便陷入混戰(zhàn)不占優(yōu)勢了。這般距離卡下來，剛好前一個方陣都接戰(zhàn)突刺過一次，后面的方陣就可以接替戰(zhàn)斗，形成持續(xù)的波次沖擊。
      
        因為懼怕官軍弓箭兵的阻攔射擊，弟兄們斜舉著長槍，略微垂下腦袋，快速向官軍沖去。
      
        以往，都是官軍主動攻擊，這似乎成了戰(zhàn)陣之上雙方共同的默契和習(xí)慣。今日，突然看到虎山軍悶著頭就向自己這邊沖來，官軍方陣中頓時一陣騷動和喧嘩。更糟糕的是，官軍的弓箭兵就根本沒有配置到位，而且不少方陣也都還沒有排好陣勢，特別是攻擊序列靠后的千戶所、百戶所，有些還在吃早飯哩。
      
        也正在大帳內(nèi)吃早飯的袁明和，聽到前來報急的消息，大吃一驚。把碗一扔，趕緊往大帳外跑去，接過遞來的馬鞭，在親兵的攙扶下爬上了戰(zhàn)馬。袁指揮使一邊驅(qū)馬向前，一邊伸手護著前額，焦慮地向前瞭望。
      
        待袁指揮使跑到前軍位置時，雙方已經(jīng)開始接戰(zhàn)了。
      
        幾日苦戰(zhàn)打下來，雖然雙方都累積了傷亡與疲憊，但更累積了血海深仇。虎山軍擺出一往無前，堅決突破的架勢，官軍也是針鋒相對，毫不避讓。一接戰(zhàn)，便是堅決而殘酷的搏殺，特別是虎頭山的兄弟，只想著全力一刺，快速一刺，全然不躲不避，眼里死死盯著面前官軍的咽喉或心臟所在位置。
      
        不斷有人倒下，后面的人立馬頂上。除了低吼或痛呼，就是槍刺刀砍，刀刀見肉，槍槍見血。血水瞬間就覆蓋了接戰(zhàn)的地面，但沒有人在意這些，只在意面前敵人的死活。
      
        一個虎山軍兄弟剛把長槍送進一個官軍的身軀，就被旁邊冒出的一柄大刀砍掉了左手。來不及痛呼，這名虎山軍立馬放棄長槍，欺身向前撞向襲擊他的官軍。這名官軍不避反進，左腿前移半步，掄起大刀斜劈下來。一個年輕的頭顱頓時飛起，齊刷刷的斷頸處血水噴涌，接著，失去頭顱的身軀轟然倒下，砸了這名官軍一個踉蹌。然而，不待這名官軍從踉蹌中調(diào)整過來，一個尖銳的槍頭便刺穿了他的喉嚨。他下意識伸出左手，抓住了槍頭，想撥出來，可惜氣力在體內(nèi)急劇消失……
      
        千夫長馬凱，在幾個親兵的簇?fù)硐拢�站在官道旁一個方便觀察指揮的小山包上，焦慮地看著正在廝殺的第一個方陣，恨不得他們一個沖鋒就擊潰正面的官軍。大當(dāng)家把突擊任務(wù)交給了第一長槍兵千人隊，交給他馬凱，這既是榮譽，更是責(zé)任。作為虎頭山最早追隨楊炯的土匪，作為最早見識過雪亮斧頭的老兄弟，馬凱知道：大當(dāng)家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進有賞，退有罰！這個理念，已經(jīng)通過很多次血腥而殘酷的事實，反復(fù)地論證過。此刻，馬凱沒有半點猶疑，也不敢有半點猶豫，兇狠地催逼著部屬不惜一切代價向前突破。在馬凱心里，哪怕是用命填，也要填平通往突破和勝利的道路！
      
        若是弟兄們都陣亡了，那他就帶著親兵填上去！
      
        “讓第二百人隊沖鋒接敵！接替第一百人隊！”馬凱作咬牙切齒狀，嘶吼著下令。
      
        ……
      
        遠處，楊炯專注地看著遠方的接戰(zhàn)，臉上無悲無喜，心里古井無波。
      
        統(tǒng)兵官，尤其對戰(zhàn)殺敵之際，根本就沒有資本去矯情，去傷懷！這種決戰(zhàn)，從來都是累累尸骨，沒有半點溫情可言。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宿命，在最終結(jié)果出來之前，廝殺的戰(zhàn)士只能用手中的刀槍，去爭取可能的勝利，去搶奪活命的機會。
      
        雖然戰(zhàn)斗場面很激烈，但在楊炯看來，還遠沒達到影響和決定戰(zhàn)局走勢的階段。
      
        “去，告訴長槍兵第二千人隊——待第一千人隊最后一個方陣殺上去之后，他們立即出陣，不得貽誤！要以最快速度投入戰(zhàn)斗，形成連續(xù)突破的態(tài)勢。”
      
        根據(jù)自己的直覺，楊炯覺得，今日要想打垮衡州衛(wèi)，困難重重，而且人數(shù)還居于劣勢，希望非常渺茫。唯一翻盤的機會，那就是持續(xù)、堅決的沖鋒，讓官軍產(chǎn)生無法抵擋的放棄心理，最終士氣動搖，造成全局性潰散。這就是虎頭山的一線生機！
      
        ……
      
        在楊炯冷靜而殘酷地下達連續(xù)突擊命令時，衡州衛(wèi)指揮使袁明和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疑惑和焦慮。
      
        在袁明和看來，今日虎山賊的突然進攻，很不符合兵法常理。官道只有那么寬，正面根本就擺不開，沒有辦法通過排兵布陣獲得局部的兵力優(yōu)勢，那再怎么打，也不過是以命換命罷了。但若是以命換命的話，他娘的，老子衡州衛(wèi)的人馬，可是要比你們這幫賊寇多得多！
      
        即便有人數(shù)上的心理優(yōu)勢，袁明和依舊很不踏實，很不安。
      
        這是一種感覺，沒法說清楚，但就是覺得戰(zhàn)局不應(yīng)該這樣，是一種強烈的，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看著虎山賊一波波持續(xù)的沖擊，袁明和心神不寧，涌上一股莫名的懼意。此刻，袁明和只想著快點把戰(zhàn)陣給穩(wěn)下來，把戰(zhàn)斗節(jié)奏拉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節(jié)奏上來。
      
        于是，袁指揮使斷然下令，“各千戶所，百戶所，謹(jǐn)守大陣，原地抗擊，不得隨意調(diào)整陣勢！”
      
        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這才符合兵法哩！下達完這個命令，袁明和心里踏實不少，暢快很多！哼，小賊，老夫今日要讓你知道，姜，還是老的辣哩！
      
        親兵們疾馳而去，把指揮使的命令傳達給各個千戶所、百戶所。
      
        然后，命令傳去不過一會，負(fù)責(zé)阻擊的第一個方陣便轟然潰散。決死沖擊的虎山軍，宛若沖破堤壩的洪水，向官軍第二個方陣肆虐席卷而去。手持長槍的虎山軍，根本就不整頓隊伍，只是憑著一種狂熱的氛圍，一種嗜血的激情，義無反顧撞向嚴(yán)陣以待的官軍第二個方陣。
      
        瞬間，接敵面上血肉橫飛，雙方都不斷有人倒下，廝殺和血水在擴散蔓延。
      
        “他娘的！后面的方陣怎么還不過來增援？這個時候不頂上，什么時候頂上？這不是要被虎山賊一個個方陣給吃掉么？”
      
        百戶劉平滿心憤怒，邊戰(zhàn)邊罵，渾身是血。只見，他用力劈斷一桿突刺過來的長槍，左腳大力踹倒面前的虎山賊，馬上又欺身上前，給倒地的賊寇一個痛快。即便自己武技過人，但劉平并不為自己的戰(zhàn)果開心，因為，沖殺上來的虎山賊一排又一排，一波又一波，自己的兄弟在不斷倒下，整個方陣越來越薄，風(fēng)雨飄搖，眼見就到了崩潰的邊緣。
      
        下邊一個總旗官跑了過來，拖著著劉平就往后跑，一邊還喊著，“百戶，咱們千戶所不會有增援過來了，命令就是嚴(yán)守方陣。他娘的，我們都傷亡過半了，這怎么還能守得住！百戶，咱們撤吧！再不撤，弟兄們可就都要交代在這里啦！”
      
        還沒等劉平反應(yīng)過來，之前還在苦苦支撐的軍士們，眼見自己的百戶被拖著往后撤，立馬跟上。
      
        “撤了，撤了！”為了讓自己潰逃得光明正大一些，一些軍士還邊喊邊跑，這更是全面帶動了整個方陣的后撤。
      
        因為后續(xù)力量的陸續(xù)抵達和接替，虎山軍始終保持著足夠的沖擊實力和動能。見第二個方陣這么快就動搖潰散，虎山軍士氣更加振奮。弟兄們吶喊著、叫囂著，緊緊尾隨著潰兵殺向第三個方陣。
      
        看到虎山軍連破兩陣，楊炯輕輕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斧柄，又仰頭看了一下天色。
      
        天道無言，烈日當(dāng)空，光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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