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苦戰(zhàn)，官軍損兵折將，卻尺寸難進！我虎頭山一朝反攻，彈指間便破軍殺將！想必，從此我虎山軍聲震湖廣，崛起瀟湘不遠矣！哈哈哈……”
      
        身后傳來一陣開懷張揚，又略帶猥瑣的歡笑。楊炯扭頭一看，卻見胖子向自己作揖行禮，還帶上了燦爛諂媚的笑容。又細看，胖子衣裳襤褸，胡須凌亂，臉上滿是塵土——這讓他的笑容顯得三分諂媚，七分滑稽。
      
        “胖子，你多少天沒洗澡收拾自己了？我也沒讓你上過陣呀，怎么這么一副模樣？”氣味很霸道，楊炯摸了下鼻子，大惑不解。
      
        “這個嘛，這個。我是以備萬一哩……”胖子一臉羞赧，支支吾吾。
      
        看著胖子的神色，再聯(lián)系胖子這身夸張的造型，楊炯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敢情，胖子之所以故意把自己搞得邋邋遢遢的，原來是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zhǔn)備呀！想通此中關(guān)節(jié)，楊炯哭笑不得。
      
        故意停頓了一會，楊炯又冷不丁地問道，“胖子，哪里方便逃跑？”
      
        “往山上跑，這山高林密的，官軍肯定沒法搜山，搜也搜不過來。喔，大當(dāng)家，不是的，我不是……”胖子很快反應(yīng)過來，目瞪口呆對著楊炯，臉上的羞赧再一次回來。
      
        看著胖子滑稽的樣子，楊炯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很開懷，很燦爛。
      
        出征衡州的前途未卜，遭遇官軍的猝不及防，五日苦戰(zhàn)的緊張艱辛，一線生機的驚天逆轉(zhuǎn)，還有那割舍不了的溫情責(zé)任，可能發(fā)生的生離死別，種種不利因素和負面情緒，都在哈哈大笑中煙消云散。
      
        甩了甩胳膊，又把披散的頭發(fā)往后捋了一下，楊炯的心情才漸漸平復(fù)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幾塊烏云遮住了太陽，天色迅速陰沉下來，不遠處的湘江也波瀾漸起。
      
        楊炯貪婪地嗅著從江面上吹來的空氣，濕潤清新，還帶有一絲涼氣。逐漸激烈的江風(fēng)揚起長發(fā)，好些還遮住了視線，不時拂過臉頰，讓楊炯產(chǎn)生了一種遠離塵世紛爭的超脫感。
      
        好像，去年的這個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時辰，自己經(jīng)常賣完豬肉便去湘江游泳。真心懷念饅頭，豬頭肉帶來的踏實感。現(xiàn)如今，卻是身上沾了血水，心里有了血腥。
      
        河風(fēng)吹老少年郎!
      
        楊炯喃喃低語。
      
        “大當(dāng)家，你生氣了？你別生氣了，以后，某再也不敢了！”見楊炯遠眺江面，喃喃低語，胖子生怕他發(fā)作，陪著小心，趕忙道歉。
      
        “嗯，我生氣了！我現(xiàn)在罰你，趕緊去老夫人那里報信！對了，你得跑著去！”楊炯扭頭盯著胖子，揚著劍眉，瞪著眼睛，大聲吼道！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肉球迅疾遠去。
      
        目送胖子落荒而逃，楊炯又是哈哈大笑。你個死胖子，讓你再想著跑路！
      
        不過，對于之前胖子的跑路準(zhǔn)備，楊炯還真心不生氣。若不是意氣相投，利益相關(guān)，何求生死與共？在楊炯看來，指望或者要求別人無條件的忠誠，不是自私，便是愚蠢。
      
        胖子，一介文人，舉業(yè)出身，算是曾經(jīng)走上過人生巔峰，自然不舍得輕易赴死。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在清楚巨大劣勢的情況下，兩人選擇不同而已：胖子選擇逃避茍且，準(zhǔn)備跑路，自己選擇寧折不辱，誓死一搏。僅此而已！
      
        ……
      
        因為有胖子回去報信，楊炯便專心處理戰(zhàn)事，力爭為這場狹路相逢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指揮使袁明和陣亡后，官軍成建制的抵抗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不擇路的逃亡。待虎山軍喊出“降者不殺”的口號后，很多受傷的，跑不動，掉隊的官軍便索性投降了。主將陣亡，戰(zhàn)事慘敗，對官軍來說，即便逃回衡州城，也沒什么好果子吃。特別是那些千戶、百戶，還有親兵家丁，搞不好還會被治罪的。
      
        連續(xù)五日苦戰(zhàn)，讓不少官軍也意識到，他們嘴里的虎山賊并不是什么烏合之眾。相反，而是一支紀(jì)律嚴(yán)明的武裝集團，本質(zhì)上和朝廷官軍沒什么兩樣。向這樣一支隊伍投降，風(fēng)險會小得多，因為感覺靠譜。
      
        一番追逐和納降，及至傍晚時分，才把俘虜給安頓下來和統(tǒng)計清楚。
      
        柳秀才胡須一抖一抖的，喜笑顏開地向楊炯報告，“此戰(zhàn)，我們虎頭山大獲全勝，虜獲官軍兩千四百余人，民壯四千五百余人，繳獲白銀八千余兩，大米兩千余石，還有甲胄四千余副，長槍三千多桿……”
      
        楊炯伸手止住了柳秀才的報喜，徑直問道，“兄弟們陣亡多少？受傷多少？其中重傷多少？這些統(tǒng)計出來沒有？快說！”
      
        柳秀才的笑臉?biāo)查g凍住，嘆了一口氣，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今日，我軍陣亡四百五十七個兄弟，重傷三百七十余人，其他各種輕傷也有兩百多人。但是據(jù)大夫講，那些輕傷的，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
      
        楊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前五日的戰(zhàn)斗，再加上今天的決戰(zhàn)，虎頭山總計陣亡了一千多個兄弟，這還不算現(xiàn)在已經(jīng)重傷的。如今的醫(yī)療水平，還有這般高溫酷暑的天氣，哪怕是準(zhǔn)備了大量的食鹽和棉花，也不知道最終的陣亡數(shù)目會達到多少。
      
        是那些陣亡的兄弟們，給了虎頭山其他兄弟，也給了楊炯，一個暫時活下去的機會！
      
        楊炯心痛不已，眼睛瞬間濕潤。為了克制和掩飾自己的情緒，楊炯拿起案幾上的頭盔，扣在手里，低頭細細摩挲。因為個子高，很少有官軍攻擊楊炯的頭部，所以頭盔看起來還很新，黑亮黑亮的，只是殘留了一些血水的印記，形成了細微的凸起。
      
        雖然覺得大當(dāng)家的行為有些怪異，但柳秀才沒有絲毫不耐煩，靜靜伺立在一旁，等著楊炯繼續(xù)問話。然而，楊炯卻一言不發(fā)，繼續(xù)摩挲著頭盔，努力平復(fù)著心緒。巨大的傷亡，眾多兄弟們的逝去，讓今日這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在楊炯心目中歸于平淡，甚至苦澀。
      
        一將功成萬骨枯！
      
        過了好久，楊炯方才一字一句說道，“明天，我們把陣亡的兄弟們都火化了，骨灰要跟著隊伍帶走。打下衡州城，我們要把他們葬在回雁峰！另外，家眷在隊伍上的，撫恤銀子今晚就要送過去。讓各個千夫長去送！”
      
        柳秀才問道，“那陣亡的官軍怎么辦？大當(dāng)家，晌午時分，弟兄們發(fā)現(xiàn)袁明和的頭顱了。”
      
        沉吟一番，楊炯回道，“現(xiàn)在天氣這么熱，讓兄弟們帶著俘虜，連夜挖坑把陣亡官軍給埋了！生前各為其主廝殺，死了也就一筆勾銷了，若是任其暴尸荒野，實在是有損陰德。”
      
        停頓了一會，楊炯又補充道，“袁明和也是這般安排，記得給他立塊碑。他不是一個百戰(zhàn)百勝的將軍，但至少也算一個英勇敢戰(zhàn)的將軍吧，我們沒必要作踐侮辱他。”
      
        柳秀才很意外，驚奇看著楊炯，仿佛想問：打得這么慘烈，怎么反而還這般對待袁明和？
      
        楊炯知道他的疑惑，但沒有解釋。剛才楊炯說的，的確是真心話，這算是男人和男人，武夫和武夫之間一種惺惺相惜吧。另外，不方便說出口的，便是自己現(xiàn)在也算是上位者了，若是對自己這個階層的威信和待遇不去維護，那別人還會以為自己沐猴而冠呢！
      
        ……
      
        紛紛擾擾，大勝之后的事情卻是不少。
      
        俘虜?shù)墓佘姾兔駢严虏皆趺刺幹茫?br />      
        繳獲的錢糧器械如何分配？
      
        虎山軍傷亡慘重，實力大傷，下步怎么去攻打衡州城？
      
        幸好，這些事情到了楊炯這里，更多的是發(fā)布指令了。即便如此，楊炯也是忙到了深夜，而且，有些事情一時還不能輕易決定，還需要細細思量一番。不過，到了此刻，楊炯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呆在自己的大帳里了。
      
        他要去找楊西施！已經(jīng)忍耐大半天了！在擊殺袁明和，鎖定勝局的那一刻，楊炯就想立刻去找楊西施，與她分享勝利的喜悅，補償今早那撕心裂肺的心痛！只不過理性告訴楊炯，還得把戰(zhàn)事處理好，虎頭山才能更加強大，母子情緣才能更加持久踏實！
      
        走出大帳的那一刻，楊炯心情雀躍，覺得活著真好！
      
        還沒進到楊西施的帳篷，遠遠便聽到鶯鶯燕燕嘰嘰喳喳的婦人說話聲。進了帳篷，才發(fā)現(xiàn)楊西施這里聚了好多的眷屬，有坐著的，有站著的，還有抱著娃來回走動的。眷屬們以楊西施為中心，眾星捧月般陪著說閑話。
      
        見是大當(dāng)家來了，這些眷屬們便很有眼力勁，找了些借口一齊離去了。
      
        楊西施站了起來，既欣喜又擔(dān)心地問道，“炯兒，今天有沒有傷到哪里？怎么這么晚還來娘這里？累了一天，怎么不早點休息？”
      
        很少見到楊西施這般語氣說話，而且問話這么急切。不過，楊炯感覺很好，心里暖暖的，激動雀躍之下脫口而出，“我也是想早點來看娘！今早，上陣之前，生怕從此沒機會再見到娘了！就想快點把手里的事忙完，不過還是拖到了現(xiàn)在。能再看到娘，真好！”
      
        聽了楊炯這番很帶情緒的話，楊西施眼睛一下就紅了，若不是強忍著，差點淚水就涌了出來。沒有急著接話，楊西施先是慢慢抿了一下嘴唇，接著又深吸深呼口氣，最后才開口問道，“炯兒，戰(zhàn)事都處理好了么——我們虎頭山損失了多少？那些個俘虜怎么辦？繳獲了多少錢糧？”
      
        看著楊西施迅速變回以往的風(fēng)格，楊炯既覺熟悉親切，又覺心酸心痛。
      
        多少艱辛，多少為難，多少坎坷，才會讓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人變得如此理性而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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