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照一個通宵沒有合過眼，算盤打得手指都腫了，兩個眼圈卻是嘿嘿的。帶上再三確認過的賬目，夏照便興沖沖地去找楊炯。這時，楊炯正在帳外不遠處掄斧頭，一斧一斧劈著木頭，一旁的木柴堆了好大一垛。
      
        楊炯滿頭大汗，白色的單衣濕漉漉貼在身上，顯出了挺拔而結實的身材。夏照見了很詫異，在他的認知里，哪有堂堂一個衛指揮使，一大清早劈起柴來？一旁的親衛們卻是見怪不怪，有些還笑著議論，“這柴火劈得勻！燒起火來，又快又旺！”
      
        夏照一陣搖頭，暗道：這衡州衛，看似有規矩又沒規矩。營盤扎得嚴嚴實實，士卒也勤于操練，怎么在上官面前，沒上沒下的？
      
        楊炯把腳下的木頭劈完，便放下了長柄大斧，朝夏照招手，“夏兄弟，你找我有事？”
      
        夏照鄭重行了一禮，奉上賬簿，“大人，北上所需糧草輜重，學生已算計清楚，還請大人過目。”
      
        楊炯接過賬簿，誠懇地說道，“辛苦夏兄弟了！”說完，便往大帳跑。夏照連忙跟上。
      
        楊炯進了大帳，坐下一邊翻賬簿，一邊打算盤，神色專注，濕漉的長發掉落到胸前，也不曾伸手去捋。
      
        見楊炯算盤打得嫻熟，夏照神色愈發恭謹。“大軍北上的安危，可否早日出關抗虜，就寄希望于夏兄弟了！”昨晚的那句話，似乎再次在夏照耳畔響起。
      
        過了好一會，楊炯抬頭喜悅地贊道，“夏兄弟不愧是多才多藝。這些賬目，我抽查了一些，均準確無誤！夏兄弟，你忙了一宿，趕緊歇息去！”
      
        夏照心里松了一口氣，連忙回道，“大人謬贊了！學生既是在軍中歷練，但凡能出力、用得上的，自是全力以赴。”說完，又鄭重行禮，這才離去。
      
        看著夏照的背影，楊炯把胸前的頭發一捋，若有所思。
      
        片刻，楊炯又讓人把王鵬叫來。見王鵬似乎胖了些，楊炯打趣道，“是不是南京城好吃的太多。怎么兩三日的工夫，就長肉了！看來，每日進城采買菜蔬米面，是個好差事呀！”
      
        王鵬不好意思正面回答，只得嘿嘿一笑。
      
        楊炯把案幾上的賬簿遞給王鵬，“米面、干糧、咸肉、藥材，還有些零碎物品，都在這清單上。兩日之內，你務必采買齊備。不要怕花銀子，過了江銀子便不是銀子了。”
      
        王鵬慌忙接過賬簿，然后問了一句，“將軍，這么多東西，光靠士卒們兩條腿，可是沒法隨軍攜行的。得再買些牲畜才行。”
      
        楊炯點頭，“清單上也列了，你回頭照著這個數量買。絕對不能少，但也不宜多，至多不超過一成。牲畜也是耗糧草的。我們一路走，一路殺牲畜，也算是新鮮肉食。”
      
        王鵬又道，“將軍，可否調動部分士卒？光度支使麾下的士卒吏員，人數很少。若動用營中士卒，能快上不少，還能省些銀子。”
      
        楊炯略一沉吟，然后搖頭，“王鵬，這南京乃是留都，規矩不少。衡州衛是客軍外軍，若是貿然進城，弄不好會惹出事端。我倒不是怕事，只是行程耽擱不起，就當破財消災吧！”
      
        王鵬想了想，不再多說，應諾而去。
      
        ……
      
        衡州城。
      
        秦素素騎著駿馬，身后跟著一隊騎兵，一行人飛馳穿過城門，直奔知府衙門。
      
        此刻，衡州知府閆如皋正怡然自得地品著香茶，翻看著各縣送上來的文書。正值春耕，知府衙門在前些日子，連連發文，要求各縣促耕勸桑，不得在此期間興徭役。這不，各縣立馬就呈文上報春耕之事，一個個寫得花團錦簇，滿紙功勞與苦勞。
      
        不時，閆如皋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笑話，當本府沒當過親民官么？這些紙上文章，本府還是衡山縣令時，早就熟悉這里面的道道了——鄉可以不下，文章工夫不可以不下；民可以不親，奉承上官不可以不親。當年本官，還靠著一手的錦繡文章，獲得過秦詩歡那老家伙的褒獎哩。
      
        最后，閆如皋心里嘆了一句：官場嘛，古今中外，欺上瞞下，概莫如此！不過，他還是很享受這種感覺——我知道你們都在騙我，但我更加知道，你們不得不騙我；我是上官，你們怕我！
      
        正愜意享受間，秦素素一行人走進了大堂。
      
        閆如皋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認出來人，原來是楊炯的侍妾秦素素。只見秦素素帶著一身短衣，六瓣小帽，宛若跑商幫的小伙計。一行隨從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透著一股凌厲的肅殺之氣。
      
        不用閆如皋招呼，秦素素便在堂下最上首的位置坐下，神色冷淡地問道，“閆知府，這個時節，你品茗閑坐，衙門的事，都處置好了么？”
      
        閆如皋連忙下堂，肉滾滾的一頓小跑，到秦素素面前作揖行禮，“回稟夫人，治政案牘之事，斷無積壓。指揮使臨行前，將衡州政務托付給卑職，卑職夙興夜寐，敢不盡心？不知夫人前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看著面前這個自家夫君嘴里的閆胖子，秦素素就是有些不舒服。因為就是這個閆胖子，取代了自己父親秦詩歡，還讓秦家擔驚受怕好一陣子。不過，秦素素念及回衡州的正事，便撇開了個人觀感，微微點頭，然后問道，“將軍出征后，桂王府可有動靜？”
      
        閆如皋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后回道，“面上倒是平靜，沒有什么動靜。桂王深居簡出，沒有出王府半步。王府的守衛，也是我虎山軍的士卒，內外上下，都在我等掌控之中。”
      
        秦素素冷笑一聲，“哼！內外上下？若是如此，為何還有九江城鬧的那一出？”
      
        一聽這話，閆如皋有些急了，連忙追問道，“夫人，九江城出什么事了？大軍現在到哪了？指揮使如何？”
      
        秦素素一臉自豪，揶揄道，“有事，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九江知府張斂非不知死活，善自閉城，想著斷絕大軍糧草供給。結果，惹上了大麻煩，掉了自個的腦袋！可見這當知府的，官不小，但也不能胡亂行事，否則，丟了性命是小事，還會禍及家人。”
      
        閆如皋裝作沒聽到秦素素的告誡，還做出一臉歡喜的樣子，搖頭晃腦大聲道，“哼，敢與我虎山軍為敵，的確是不自量力，不知死活！指揮使用兵入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竟有人螳臂當車？可笑，可嘆！”
      
        秦素素仔細察看著閆如皋的反應，同時在心里回想臨行前與楊炯的對話。
      
        前些日子，大軍在九江乘船東下，楊炯卻安排秦素素回衡州。秦素素自是不愿，楊炯只得耐心勸解，“素素，衡州城乃是我虎山軍的根本之地。你回去后，重點是監視桂王府，還有閆如皋。特別是后者，維持日常政務，算是掌著實權。”
      
        秦素素美目閃動，疑惑地看向楊炯。
      
        楊炯苦笑道，“閆如皋雖說是第一個投靠我的官僚，之前的表現，大體上也過得去。如果我在衡州，有主從的名分，有相處的情分，還有武力的震懾，自然什么事也不會有。但如今我不在衡州，就不好說了。”
      
        秦素素若有所思，“夫君，你懷疑閆如皋有可能會投靠桂王府？”
      
        楊炯贊賞地看向秦素素，“不是懷疑，而是防范于未然。臨行前，我雖有一些安排，但九江這個事，也提醒了我——桂王府的手既然能伸到九江來，難道它在自家門前就沒有動作？我不能高估虎山軍的震懾力，更不能小看桂王府這些傳統勢力的影響力。”
      
        秦素素說道，“桂王府會趁機拉攏留在衡州的文武官員？那些家伙會被拉攏么？”
      
        楊炯笑笑，“會不會拉攏不知道，但想必會有些動作。如今天下紛亂，沒名分沒實力的人，尚且會有心思，更何況桂王府這種有名分有實力的。攘外必先安內。”
      
        ……
      
        “秦素素的哥哥秦光磊，現如今也在前軍寨，執掌工坊，擔著制作軍械的差使。”趁著聊家常的空檔，芝娘故作平淡地跟楊西施提起了秦光磊的事。
      
        楊西施瞬間便明白了芝娘的用意。你讓石三妹派人去監視我，去分我的權；那我告訴你，你兒子早就有安排，已經派秦家的人摻和進去了——前軍寨并非我一人把持！
      
        楊西施似笑非笑地看著芝娘，“秦哥兒呀，我是見過的，雖說有些紈绔之氣，但心性淳樸，是個做事之人。”
      
        芝娘一聽，也笑了。有些話得順著聽，可這話得反著聽——紈绔之氣，不就是吃喝玩樂在行，做正事不在行么；心性淳樸，是個做事之人，就是說不會爭權奪利嘛。
      
        于是，芝娘笑吟吟回道，“將軍行事，向來著眼長遠，所謀乃大，否則，也不能有今日虎山軍之威名遠揚！對秦光磊的安排，將軍或有深意。改日，我再試探一二。”這話明著是夸贊楊炯，實則是告訴楊西施：虎山軍的基業，是楊炯一個人打下來的，當這個家的，說話算數的，還得是楊炯；你對前軍寨的安排，要再安插人，我不同意，有本事你讓楊炯跟親自我說！
      
        楊西施頓時怒了，俏臉一冷，看著芝娘，緩緩說道，“我兒乃是我生。母子連心，母子一體。炯兒可是向來孝順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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