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風雪中的紅衣
夜里的風雪更張狂了,饑寒交迫之下,他決定大膽忤逆娘親的意思,下山去找她。
他踉蹌的行走了多日,靠吃樹葉和雪才得以下山,又憑著記憶到了那處二人曾經寄宿的農戶家。
那農戶是個豐腴的年輕寡婦,她打開門來,見是他一聲不吭站在墻邊,又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嚇得將手中簸箕里的干花菇落了一地,“阿橋你怎么回來了?”
他連忙上前,懂事的幫忙拾起花菇,“姨,我想見見我娘。”
“你娘?”婦人稀奇道:“前幾天不是和你一起走了嗎?”
他一愣,丟下花菇沖入屋中,穿過不大的屋子到了后院。
娘親果真不在。
手中的裘衣堆落在腳邊,他愣了好久,望著屋后的樹林,突然發了瘋似的飛奔出去,邊跑邊嘶喊:“娘!娘!”
樹梢驚起一群飛鳥,林中沒有其他的回應,他拼命地跑,扒開每一處灌木,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終于,娘親還是拋下他了,就和他猜想過無數次的一樣。
既然那么恨他,為什么不打一開始就不要他,既然已經留下他,為什么又要罵他打他,既然已經打罵了,他也從無怨言,為什么最終還是不要他了。
他不明白,他只知道一點,他的存在,根本沒有意義。
他停下腳步抱著面前的樹,大口喘著氣,眼淚盈滿在眼眶,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覺得冷,比在天山更冷。
“可憐的孩子,別哭了,來,讓姨抱抱。”婦人從背后扶住他的肩,將他扳到身前,“以后你跟著姨過,姨供著你。”
他將頭埋在寡婦胸|口失聲痛哭,像有流不完的眼淚。
寡婦帶著他回到農屋,給他熬粥攤餅,幫他搓洗身子,修剪凌亂的頭發,夜里又在炕上給他凍傷的腿敷藥。
“這是母子緣分盡了,想開些。”寡婦仔細吹著他膝蓋上的傷口,好心勸,“你娘或許有自己的苦衷,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在江湖上行走,多難啊,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我見她那憔悴模樣都替她心疼。”
他什么也聽不進去,像個木雕,呆滯落寞的望著油燈,一言不發。
“你再看你,人家家的男娃十四成婚,十二歲都該長熟了,你卻瘦瘦小小,像個沒長毛的桃子,”她話鋒突轉,“其實姨也是苦命的女人,成婚才兩年,夫君就去參軍了,五年過去了也不見人影,可能死了或者跟別的女人跑了,唉,世上最不缺苦命人。”
“好在姨這不缺吃穿,就是缺個人,一個人太寂寞,連個說話的伴也沒有,你就留下和姨做個伴吧。”
見他不應,她笑著點點頭,“那咱就說定了,住下了。”
她鋪了床,二人一頭一尾躺下,屋中燈滅隨之熄滅。
但他還沒有辦法入睡,只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他望向窗縫外的月光,十二月的月亮貼近天山頂,似乎連月光都冷了一些。
溫柔似水的月光已經給不了他安慰,他只覺得身體越來越涼。
忽然間,一只手捂住了他的腳。
“阿橋,你的腳怎么這么冰,是不是太冷了?只怪姨這沒有火爐。”
那雙手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他背后,將他一把環住,越收越緊。
“阿橋,姨身上熱,干脆叫姨抱著你就好了。”
婦人圓潤肥沃的手像蠕蟲一樣攀來爬去,他渾身戰栗,肌膚乍然收緊,寒毛直立。
感到他的四肢在暗暗做抵抗,婦人便溫聲軟語的勸。
“松開些,別怕,讓姨看看你的桃子什么時候能長毛。”
他那時年紀小并不完全懂得,卻又莫名知道些什么,心里一陣戰栗,感到身邊躺著一只張牙舞爪的夜叉。
“放開!放開!”他用力掙脫,翻過身用腳在她腹部重重一踹,然后驚慌凌亂的跑下床。
婦人吃痛,尖叫一聲,捂著肚子從炕上坐起來,她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悄悄解開了,松松散散掛在肩上,饒是這般,她也不管不顧,只顧著伸手來抓他,他則嚇得滿屋子閃躲。
“沒有良心的東西,下腳這么狠,難怪你娘不要你!”婦人破口大罵,半勸半威脅,“我看你可憐才想收留你!你吃我的喝我的,還瞧不上我咋的?隔壁村那個丑女人比我還大三歲,還找了個十歲的小相公養著呢!我不比她強?你給我過來,過來!”
見他仍躲,她又使伎倆,軟下聲音,“你過來,真的沒那么可怕,讓姨教你,教會了你就會謝我了。”
他抓起手邊的碗筷猛然丟向她,在婦人的尖叫聲里,他猛然撲向墻腳,拾起地上自己的短襖和白裘衣,抽下門閂就奪門而出。
婦人大叫一聲撲上前去,揪住裘衣的另一端。
“你走就走!這件衣服給我留下!”
他見婦人順著衣服就要抓上來,立刻撒手,轉身就沖出院子。
他瘋狂的向前狂奔,眼淚再一次溢在眼眶。
“娘,娘!”
寂靜的夜色里沒有人回應他,天空又開始飄雪。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終于沒了動靜,他這才停下,赤足站在田埂上。
腳下凍僵的雜草像針一樣扎破了腳心,這樣跑下去是無意義的,他根本沒有目的地。
清虛的天地間,只有水中月影與他并肩而行,他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天山,看見月輪之中那一座院落高閣的剪影,心中起了信念。
翌日天未亮,他從草垛中爬出來,穿上用雜草編出的草鞋,匆匆登山,他一鼓作氣在四日內登上山頂。
山頂風雪依舊,那扇高大巍峨的黑山山門仍舊無聲的緊閉著,前幾日劈開的冰層再次被凍住了,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用力砸著門,砸了很久終于擊穿冰層,石頭撞擊著黑鐵鑄成的門,在上空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古劍再次破冰,山門大開,里面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將他提起來。
“敢來點蒼閣搗亂,你小子不想活了?”那手將他往地上一丟,“滾開,別擋道。”
他重重摔在地上,終于看清門中景象,那山門內與門外全然不同,門內四處融雪,往深處更是有不少綠樹紅花,像是入了春秋,簡直似天上人間,他趴在門邊,感到門中有絨絨暖意緩緩撲來。
門中行出兩列少男少女,早已穿好御寒的裘衣,臉上遮好口鼻,背刀一一步出山門,原來山門不是為他開的,只是恰巧有弟子要下山歷練。
他們從他身旁依次走過,沒有一人注意到他。
眾弟子已走遠,眼見山門再次合上,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猛然撲上前,身子擠在了兩扇門之間。
“哪來的乞丐,滾開!”守門弟子門兇神惡煞的罵:“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我夾死你?”說罷幾人用力拉門,門死死咬住他前胸后背,他進不去也出不來,就聽咔一聲響,他心口一痛,一口血噴出口中。
“住手!”遠處傳來一聲怒吼,只見一個彩衣飄飄的少女飛身而來,一掌排開守門弟子,“掌門閉關,你們就無法無天了?”
那少女的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好像就是她把裘衣送給了自己,救了他一命。
原來是恩人。
他擰緊的心旋一松,眼前一抹黑,四肢癱軟的倒在她懷中。
他昏睡了很久,直到被一陣鳥鳴吵醒,那是一只他未曾見過的白尾紅毛鳥,正落在床沿,他一動,鳥就飛出窗外去。
并不高的窗欞之外是一派風亭水榭,伴著蘭芝玉樹,井然是一副春夏景觀。
他坐起身,胸口又是一陣鉆心的疼,一口血又涌到喉頭又被他強行咽下,那彩衣少女正開門進來,見他要起身,忙將手中的藥往桌上重重一擱置。
“我好不容易求師兄給你把胸骨安回原處,你這一動就壞事了,白費了人家一片好心!”
他怯懦懦回:“對不起。”
少女把他訓下了,從方盒中取出各色藥膏,混合著涂在一張牛皮紙上,然后來掀他的上衣。
他一驚,猛然抬手格擋,少女眼疾手快略過他的手,將牛皮紙拍在他胸口上,嘲笑道:“你才幾兩肉啊,我稀罕看吶?”又問:“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咽了咽干涸的喉嚨,“我叫沈——”
他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哦,前幾天跪在門外的就是你吧?不是都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沒有地方去。”
“孤兒?”
“不是。”他默了默,“現在是了。”
“唉,可惜你來的不是時候,閣中人滿為患,早前就已經不收新弟子了,等你傷勢好了就下山吧。”
江湖世道亂,到處都是可憐小孩,近年點蒼閣也收了不少人,少女早就見怪不怪了,可她被他安靜的目光揉了一下,心道他不爭不鬧,好像早知命中是這種結局。
她心軟了,“其實,我在這還能說得上幾句話,要不然,過幾日我帶你去拜會各位師叔伯,讓他們瞧瞧你有沒有武學天賦,看有沒有人愿意收留你,你看行嗎?”
他平靜的點點頭,低聲道了句謝。
少女的傷瘡藥有奇效,五日后他情況好轉,已經能下床行走,少女果不食言,帶他前去一一拜會了點蒼閣六位閣老。
閣老們聞聽少女私自留人,連門也不讓他進就直言拒絕,一來,他們各自都已收滿三十名弟子,二來,掌門人出關在即,還是不要多添事端。
“點蒼閣向來以弟子精優享譽江湖,這人一但多了,哪兒有精力個個顧及?你不要和你師姐一樣瞎鬧,回去吧。”
二人無奈回程,在隨著山勢起伏的風雨長廊上緩行。
少女安慰他,“我師姐說了,人和門派就像人和人一樣,要緣也要份,有緣遇上不難,但要有份,可就沒那么簡單了,你別灰心,下山再去別的門派試試。”
“謝謝。”他心里空蕩蕩的,又說:“你的裘衣……被我弄丟了,我以后掙了銀子賠給你。”
少女問:“什么裘衣?”
長廊外忽飛來一段女子的朗笑,正打斷二人的談話。
少女猝然轉身,走下風雨長廊,他一時手足無措便跟了上去,繞過一片草木籬笆,只見眼前是一個白玉堆砌的巨大方池,池中正汩汩冒著天然的熱泉,使得上空翻涌起濃濃水霧。
幾棵巨大的雪松生在池邊,樹上高低錯落坐著幾個少年,只見一個酒壺被他們隔空傳遞著,在枝葉間飛來橫去。
少女大聲喊道:“你們小心啊,掉下去會變成水煮人肉,我可不負責收尸。”
其中一顆樹上的一團枝葉輕輕顫動,被一只芊芊玉手撥下去,便見后面露出一張白瑩瑩的臉,那是一個年紀稍長的紅杉少女,正橫臥在樹枝上,一把青絲松散的垂落在枝葉上,一只手剛好接住飛來的酒壺。
她仰頭將酒喝完,便往另一棵樹上一拋,然后啟袖橫飛池面,落到二人面前。
少女面露畏懼,叫了一聲大師姐,她點點頭,然后將頭一歪,略過少女看向了他。
他猝不及防對上對方的眼睛,整個人忽然渾身一麻,腦袋里一片空白。
少女在一旁會意了,連忙解釋:“這是我救回來的小孩,過幾天就送下山了。”
“哦。”紅杉少女笑笑,轉身就走了。
直到她離開,他的身子才像解除了束縛放松下來。
原來那天風雪中的紅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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