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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落地獄


那時候,他不懂得如何靠近一個人,他的手心更是永遠朝內,他不敢將它伸出去,不敢對心頭上的東西展示出一點點渴求。

        因為娘親會打他,是她告訴他他不配。

        那年從爹的家門前離開時,他太餓了,忍不住停在了一個賣地瓜的攤位前,商販問他要不要叫他娘買一個。

        娘親聽見了,快步趨回來將他扯遠,然后她轉身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我不給你,你就不準要。”

        他已經被打慣了,“我只是看看。”

        “看也不行!”她忽然歇斯底里,拽著他的肩膀,五指近乎掐入他肉里,“你有什么資格看?你連來到世上的資格都沒有啊!”

        娘總是這樣,情緒一會兒壞,一會兒好,但不管壞還是好,都不愛他。

        連自己的親娘都不愿靠近他,世上還有誰會接納他呢?他想想都感到害怕。他知道一旦自己曝露出某種渴求,得到的一定就是沉默的冗長的,甚至張牙舞爪的抗拒。

        不會有人沖破云海向他邁進,直到佟無異的出現。

        山門前,風雪中的那一眼就好像注定了什么,至少是命運為他做了標記。

        那夜,兩個人只是青澀的相依而眠,他就已經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寧和慰藉。

        只是時間短暫,天還未亮,屋中的寧靜便被急促的敲門聲打碎了。

        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佟無異,也許是因為睡的深,她吐息均勻仍舊沒有醒,他連忙鉆出裘衣走到門前,卻從門縫中看見一雙雙向內張望的眼睛。

        “沈煙橋!你是不是在里面?我知道你在里面!”門外的人近乎是在捶門,“你這無恥骯臟的東西,給我滾出來!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外頭高高舉起的雙拳一下捶了空,門被打開了,門外站著三位師兄。

        他連忙關上門,“別吵,師姐還沒醒。”

        “你小子——”四師兄身強體壯,沖上前一把將他提起來,那拳頭再次高高舉起,卻被身后的五師兄六師兄攔下。

        三人顧慮佟無異,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刻拽著他往遠處的樹林深處去。

        直到離兩座木屋足夠遠了,那拳頭才猛然落在他臉上。

        他受力向后一跌,猛然坐在堅硬的冰層上。

        “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整天拿眼珠子偷窺師姐,心里算計的全是tmd下三濫!你半夜溜到師姐屋里干了什么?”四師兄說話間抬起一腳,朝他臉頰飛來——“你說話!”

        他迅速抬臂一檔,將對方的擋下。

        “睡覺。”

        四師兄顯然沒料到他能接下這一腳,再加上他輕描淡寫又意味深長的兩個字,頓時怒發沖冠,他收腿,強壯的身軀跳起,拳頭向沈煙橋頭頂砸下來。

        沈煙橋輕易的一翻,就側躲到一旁,四師兄的拳頭狠狠砸在地上的一塊冰尖上,頓時汩汩的冒血。

        閣老們的弟子都夸這個小師弟武學造詣驚人,但首閣的掌門弟子始終不信,多說一定是以訛傳訛,但今日一見,沈煙橋的確不同往日,不容小看他。

        四師兄迅速爬起身,舉起拳頭甩落了血,雙手再次起勢,“來,我今天不把你打的心服口服,我就喊你爺爺!”話罷他向前沖來,雙手出招朝沈煙橋耳鼓擊來。

        少年打起架來,油然可怖,沒輕沒重,步步往死里逼。

        沈煙橋腳下如踏凌波,在冰面上飛快的后撤,見四師兄窮追不舍,索性拉住頭頂的一根橫木,抬腳朝四師兄胸口狠狠一踹。

        放在從前,他絕不會與師兄師姐動手,但這夜醒來,他感覺自己煥然一新,行動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四師兄齜牙咧嘴的向后一跌,扶住心口,“你還敢反了!看來今天不拿出點真本事來,你是不會吃教訓!”

        五師兄和六師兄也跟了上來,三人呲目望他,抽出背后的刀,迅猛的向他撲來。

        他見狀跳下樹,也握住自己的弟子劍,正打算迎戰,半空卻飛來一個人影,一套動作瀟灑如流,將三人踢倒在地。

        隨后落地擋在沈煙橋身前。

        “你們在干什么?”佟無異目光灼然落在三人臉上,“欺負人?”

        “這叫教訓他。”四師兄憋屈的厲害,“他昨夜——”

        “他昨晚做了什么我會不知道嗎。”她淡淡道:“是我叫他來找我的,這次下山迎接貴客,他是頭一遭參與,難道不應當額外交代?莫非還要提前向你們交代?”

        三人不再言語,就聽她繼續訓話,“以后沒我的允許,不準動他,給他道歉。”

        礙于來自大師姐的壓力,五師兄六師兄咬著牙向他拱手致歉,四師兄卻將刀狠狠一甩,徑直走出了樹林。

        這件事于黎明時分在掌門弟子間傳開了,大家各有猜測想法,卻都不敢在佟無異耳邊議論。

        只有長戚在隊伍末尾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放緩腳步,直到二人與隊伍相隔有一段距離了,她才開口。

        “昨晚——”

        他猝然打斷:“什么也沒發生,各睡各的。”

        長戚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大師姐挺漂亮的吧?”

        他心跳加速,卻故作鎮定將頭別向另一邊,“嗯……還行。”

        “就是,師父也說,江湖上少有師姐這樣功夫不孬的美人,好看的東西,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喜歡。”長戚輕睥他一眼,話中有話,“師姐以前和四師兄關系走的很近,那時候,四師兄對她前擁后簇端茶送水,十足的殷勤,還有其他幾個師兄,對師姐多少有點崇拜,所以你低調些,小心變成眾矢之的。”

        這一趟走山下來,師兄們各懷心事,對他更疏離了。

        將貴客接回點蒼閣后,弟子們又要投入師父誕辰宴的最后籌備階段,矛盾不得不暫時擱置下來。

        這幾天沈煙橋一直避開主道,不想遇上師兄發生沖突,他提著兩個巨大的酒壇從客房邊的小徑繞行,從窗下路過時,正好聽見客人的交談聲。

        一人道:“陸頌的確有些不對,方才我與他切磋武學,并掌之時,感到他行氣今不如昔,功力有所減弱。”

        “這么說傳言并非空穴來風?”

        “他每次閉關,功力必然大增,又為正江湖排名,在出關后定會在當年的群雄會中露面,但在最近一次閉關之后,他竟久不下山,其中或許有貓膩。”

        “這么說來,他搞這勞模子誕辰宴,是為了力破江湖傳言。”

        “不錯,所以你我今夜或許有戲。”

        窗下沈煙橋手上一滑,酒壇從指間墜下,他怵然一驚,卻在這時從背后探來一只腳,腳背緊繃,平穩的接住了酒壇,隨后酒壇被高高一顛,又被一只手精準的接住。

        他回頭,扎扎實實對上佟無異的目光。

        她立刻豎指于唇珠上,暗示二人盡快離開。

        直到移步僻靜處,她才開口,“小九,君子不聞窗,何況被人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知道了,可是師姐,我剛才聽他們說——”

        “我聽見了。”她輕輕頷首,顯得憂心忡忡,“這幾人只怕包藏了歪心,我今天來,也是受了師父差遣,我原本還在奇怪,為什么師父要對多年的老友有所防備……”

        她默了默,突然轉過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那些傳言是不是真的?師父他到底怎么了?”

        他已猜到陸頌的寒毒來的不尋常,但因為此前陸頌對他先威脅后請求,他不得不守口如瓶,將浮到舌尖的話吞了下去。

        “算了,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再說,”佟無異一眼看穿他,卻體貼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臉,“以后不要偷聽了,我會擔心,我還要回去稟告,先行一步了。”

        陸頌的誕辰設宴于首閣當中,穹頂高聳,環壁幽藍,顯得氛圍生冷,但好在酒浸人心,宴中五位老友都十分盡興灑脫,暢笑直上九云霄。

        各門下精選出來的弟子更是各獻技藝,看的客人眼花繚亂,但終究還是佟無異一套|弄刀舞最是驚艷,她紅衣翻飛,大刀馳騁,英姿颯爽,令人稱絕。

        “無異不但出落的動人,連刀術也愈發精湛,天下第一閣的大弟子真是名副其實,”一個客人借酒提議,“我家大徒兒也是一表人才,不如今日就在這給二人指個親?”

        見陸頌不語,他繼續道:“將來我必然傳位給大徒兒,而你傳位于無異,他二人聯手,豈不天下無敵?”

        陸頌乜他一眼,終于開了口,“我閣中歷來沒有傳位給女人的規矩,至于指親,我看也沒有這個必要,她辦事周全,心思縝密,適合留在天山,為歷代掌門效力。”

        許是因為醉酒,幾個客人聞聽后,心中都生不平意,“你把一個大好年華的姑娘鎖在這天寒地凍的鬼地方,到底是為了千載大業,還是中飽私囊,別人不知道,你自己能不明白嗎?”

        陸頌專注的浪著杯中酒,“點蒼閣如何安置弟子,莫非還需要向你等閑人作多解釋不成?”

        歌緩舞遲,幾位客人酒興未退,未能察覺出異常。

        “陸兄這話欠妥,我們也是擔憂寶玉蒙塵,你未來不將掌門之位交于人才,難道要交給廢物不成?便說無異之潛能,只怕是三年后便能追上你,只是留下打理點蒼閣,根本是荒廢。”

        “說來說去,你無非是想定這門親,你是不是在盤算,如何叫點蒼閣變成她的嫁妝,未來好收入你囊中?”陸頌本就慘白的臉更加無色,他目光一提,騰升陰寒,“我告訴你,她不會是掌門也不會嫁作他婦,你休作他想!”

        幾個客人見狀不免嗤笑,指指點點,“你看看,你較個什么勁。”

        陸頌已無心周旋,將手中酒盞重重擲出方案,頂好的琉璃盞落地后碎成幾瓣。

        “出陣!”

        身后閣門被石閂卡死,六位閣老及弟子席中三十余人同時拔刀,將醉醺醺的五位客人包圍在當中,鼓聲響起,憧憧撞耳。

        客人們半條魂還在酒水里,以為這是什么新曲目,打趣的彈了彈指向自己的刀面,熏笑道:“陸兄,這一曲又叫做什么?”

        沈煙橋并不在大戲當中,他獨自站在垂簾下,心房鼓跳,隱約有不祥的預感。

        他看見佟無異脫下外面冗長拖累的長衣,步出人圈,走到客人面前。

        她舉臂揮刀,刀光一閃而過,客人的腦袋重重飛起,又拖著血線滾落在地。

        她對余下四人輕輕一笑,抬袖拭去臉上的血,“這叫做,落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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