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雙師(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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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一隊四處接活的建筑工人聽說路長縣有很多房子要建,老板給錢痛快,春節一過,便乘著貨車,一路顛簸而來。
工人們來自天南地北,原本不認識,但單打獨斗難免受工頭的氣,于是在上一處工地彼此混個眼熟后,往往會結伴去下一處工地。
黃勛同加入得晚,身板瘦弱,干活沒其他人利索,也不怎么愛說話,收工后別人相約打牌喝酒,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書翻看。
工隊雖說是自愿結成的,沒高低貴賤,但任何團體時間一長,必然冒出個說話頂用的。
老大嫌黃勛同是個悶聲,臭下里巴人裝什么清高?他不打牌,工人們就把他書丟了。他不喝酒,大伙兒把他按地板上,嘻嘻哈哈往他嘴里灌。
工地上最臟的活兒也派給他。誰讓他不合群呢?
但就這樣,黃勛同也沒離開工隊。他外出打工已經好幾年了,有時勤勤懇懇干了幾個月,一分錢都拿不到,有時老板不給肉吃,天天三餐是藤藤菜混白米飯。
他嘴皮子不利索,架也打不過,薪討不回來不說,還總是挨揍挨嚇唬。
自從在某個工地加入現在的工隊,他終于不用為工錢、食物發愁了。隊里有任何事,為首的幾個都會去跟老板理論。
不過是受點氣,挨點欺負,比起要不回工錢來說,這都不叫事。
黃勛同不走,隊里其他人也不驅趕他。
小團體有人當頭兒,就得有人趴在地上遭踐踏。他要走了,大家的樂子不就少了?
路長縣最有錢的王家要蓋新房,工隊上去攬了活兒。打地基、夯土、扛建材……一天天就這么過去。
但和以前干活不同的是,黃勛同交到了朋友——劉意祥,老板的外甥。
劉意祥是縣里人人皆知的臭蟲,被舅舅一家照顧多年卻不知感恩。
機緣巧合,劉意祥去工地送材料,黃勛同接材料。當時是休息時間,其他工人都在棚里躲太陽、打牌、困覺,只有黃勛同頂著一頭大汗,忙上忙下。
劉意祥不解,“就你一個?”
黃勛同笑著擦汗,“該我干。”
劉意祥突然明白,這是個和自己有類似遭遇的人。被排擠,被虐待,久而久之,甚至習慣了被欺辱的生活。
“我幫你。”劉意祥從車上跳下來,和黃勛同一起扛材料。
這之后,兩人漸漸熟悉。當時劉意祥已經結束家里蹲,王順指使他在各個工地間送材料,他也沒拒絕,算半個建筑工,和黃勛同有的聊。
話題逐漸從工地轉移到人生,螻蟻和草芥找到了共同語言。劉意祥本來以為黃勛同和自己一樣,也是躺平任踐踏,但黃勛同卻搖頭,眼里有光,“我只是在利用他們,我需要和他們一起賺錢。”
那一刻,劉意祥忽然得到某種啟發,漸漸變得積極,壓抑多年的恨像一棵嫩芽,興奮地推著頭頂的泥土。
不久,兒時的好友龔翔回來了。這些年,劉意祥其實不太想見到龔翔,他們曾經是最好的兄弟,但現在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龔翔約他,他能找理由推都會推掉。
可這次不同,他想讓龔翔知道,他新交了個朋友,而且……他覺得自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氣。
酩酊大醉,他記得自己對龔翔吐露的心里話——我要殺了他們!
王家的畜生們霸占他的一切,總有一天,他會拿回來。
那天好像沒有什么不一樣,不過是他再次成為畜生們討伐的目標。王順指著他的鼻子怒罵,一屋子人陰陽怪氣,他歇斯底里還擊,罵聲附近好幾棟樓都聽得見。
畜生們罵完竟然還敢安心入睡。也是,他還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嗎?
他能。
半夜,劉意祥怒氣未消,拿出家用榔頭,摸入四個臥室,像敲雞蛋殼一樣敲碎了畜生們的腦袋。
但是殺死最后一人后,他突然迷茫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呢?要是被抓到了,自己會被判死刑吧?
罪惡已經侵蝕了他的大腦,他想,需要一個人來替自己死。是誰呢?不,他能找到誰呢?
答案呼之欲出。
劉意祥慌張找到黃勛同,告知家中出了事,需要他幫忙。黃勛同和劉意祥一同進屋,卻被殺紅了眼的劉意祥困在屋里。一把大火,燒死了一個人,給了另一個人新生。
……是這樣的嗎?
季沉蛟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當年死的是黃勛同,后來死在4-2的是劉意祥。有人為黃勛同復仇,這個人藏得非常深,現在很難找到黃勛同的那群工友,更難分析是誰會為黃勛同復仇。
還有一點,在這個假想里,記克在哪里?
他在路長縣賣瓷磚,勢必和王順打交道,或許劉意祥送過的貨里就有他的瓷磚?
他和王順、劉意祥,甚至黃勛同都認知。那劉意祥怎么敢和他住在同一棟樓里?
劉意祥應該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時間來抹平兩個人容貌上的差異。
除非他是被記克脅迫的?但記克為什么要這么做?記克因為某個原因,知道劉意祥奪走了黃勛同的生命?
一條即將捋清的繩子突然打上一個結。
“季隊長,你們重案隊的思路都這么狠毒嗎?”玻璃窗上突然另一道身影,季沉蛟轉過去,見凌獵走了過來。
“狠毒?”
“劉意祥殺王家五口是因為長期積蓄的恨,但燒死黃勛同也太殘忍了,好歹那是他唯一的朋友——龔翔已經不算他朋友。”
季沉蛟對這一點也存疑,只是從目前掌握的線索分析,這是最可能的情況,不然怎么解釋劉意祥換身份?難不成還是兩人合謀殺死王順等人,黃勛同主動赴死?
假如是后者,黃勛同必然會請求劉意祥照顧黃婆婆,事實卻是黃婆婆在黃勛同死后沒有得到一筆匯款。
在生死面前,劉意祥的友情或許經不起考驗。
季沉蛟:“那你怎么想?”
凌獵:“如果我是劉意祥,只有一種可能,我會讓黃勛同替我被‘燒死’。”
“什么情況?”
“黃勛同已經死了。我的朋友最后能幫我這一回,我用他的名字替他活下去,雙贏。”
季沉蛟:“不成立,最后一具尸體是被燒死。”
凌獵想了會兒,“劉意祥當時并不知道黃勛同沒死?”
季沉蛟抱臂走到桌邊,蹙眉沉思。劉意祥以為黃勛同死了,這才利用他的尸體,但其實黃勛同一息尚存,是在烈火中最終殞命。
是什么造成黃勛同的第一次“死亡”?劉意祥又為什么誤認為黃勛同死了?
等等!劉意祥假扮黃勛同,是怎么混入工隊?
季沉蛟眸底一寒,仿佛窺見了真相。劉意祥如果回到工隊卻又沒有被揭穿,只可能是建筑工人替他隱瞞了身份!
為什么替一個殺人犯隱瞞?他們是共犯!黃勛同也許正是“死”在他們手上!
劉意祥有可能直接逃走,沒有回到工隊嗎?
不可能!當時警方迅速展開調查,所有和王順打過交道的工隊都會被盤問。如果“黃勛同”在那個當口逃離,必然成為嫌疑人!
又一個謎題似乎解開了,但還差記克。
季沉蛟基本確定的是,黃勛同,不,劉意祥的死是有人在為黃勛同復仇。這個人非常難查,但必須去查。
季沉蛟和梁問弦在電話里溝通想法,掛斷之前,梁問弦說:“除了記克,還有一個難以解釋的點。”
“嗯?”
“被你帶在身邊的凌獵。”
季沉蛟下意識回頭,凌獵正拿著招待所的電視遙控器,飛快換著頻道。
“我想不通,兇手為黃勛同復仇,選擇4-2你可以說是記克和當年的案子有關聯,可以說兇手掌握了凌獵的生活規律,知道晚上他經常不回家。”梁問弦說:“但為什么要給劉意祥穿上凌獵的功夫袍?這個舉動的意義在哪里?”
季沉蛟沉思,“意義在于把凌獵拉入其中。”
梁問弦:“對啊,這就是問題。為什么要拉凌獵,嫁禍的話,尸體都在4-2了,已經構成嫁禍。換衣是不是多此一舉?”
季沉蛟:“但這種案子,兇手做的事一般不會是多此一舉。”
兩人都沉默,片刻,梁問弦說:“所以我覺得凌獵和記克都是繩子上的疙瘩,兇手想通過換裝做某個表達。”
沒有臺好看,凌獵丟開遙控器,拉起被子,準備睡了。
但他剛閉眼,眼前就落下一道陰影。他立即睜眼,季沉蛟弓著腰,將他整個籠罩在陰影下。
兩人就這么對視著,誰也沒說話,仿佛是一場無聲的試探和角力。
凌獵和季沉蛟過去接觸過的所有嫌疑人都不同,他似乎對警方抱有完全的信心,他的精明藏在那雙被笑意覆蓋的眼睛里,這人如果無辜,那也太心大了,如果是真兇,那……
將是他接觸過的最恐怖的兇手。
季沉蛟極其罕見地自我懷疑了一瞬——如果凌獵是他的對手,他沒有把握能夠將凌獵繩之以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更久。
季沉蛟直起身,什么都沒說,走了。凌獵也什么都沒問,捂好被子,睡了。
清晨,斜陽路派出所接到群眾報警,在“橋下”發現一具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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