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陰陽顛倒
新房之中人來人往,夫人丫頭哭哭啼啼。
不知道的還當大喜之日新郎馬上要咽氣一般!十分晦氣!
蘇尚書頓足搓手,在屋里來回繞圈,顯是亂了分寸。
全屋上下屬周姨娘最忙!她上竄下跳,又是張羅給大少爺請醫(yī)生,又是鬧著要拜菩薩,又是罵丫頭躲懶,又讓仆婦收拾失火的供桌!
周姨娘正面兒滿臉急、扭頭憋壞笑,幸災樂禍眼瞅都要藏不住了!
聽說洞房出了事兒,匆匆趕來的寒香姑娘一路“旭哥哥啊旭哥哥”地唔嗷喊叫,直眉瞪眼沖進洞房,一屁股把盛裝的新娘拱到了墻旮旯,自顧抓著暈去的新郎嚎啕大哭。
蘇旭住的東廂屋宇精致,本來就不算寬闊,現(xiàn)在猛不丁塞進來這么多人,眼看已經(jīng)轉不開腳兒了。
更有幾個在茶館下注的小廝站在門口伸著脖子往里面焦急張望。
他們竊竊私語:“聽說是一個雷劈下來,新郎官昏迷不醒,新娘子迷瞪了會兒倒是自己爬起來了!這要是新郎出事兒、新娘平安,咱還拿得了錢不?”
“少奶奶真沒事兒么?不能吧!老爺這么會兒都嚼了半斤牛黃清心丸了!”
“不能那么比!少奶奶年輕!”
“新媳婦兒飯量小,給半斤藥丸子她也咽不下去!”
年輕飯量兒小的新娘子此刻呆愣愣地戳在洞房一角兒,她形如槁木,外加心如死灰!
新婚之日雷劈洞房、花燭起火,丈夫給震暈過去至今生死不知。如此大不吉祥,也不見這新娘傷心哭泣,就是讓婆家人給擠兌到?jīng)]有立足之地,也沒見她羞窘難堪。
這位姑娘許是心胸開闊,許是完全嚇傻了。
少夫人臉色詭異、少夫人一言不發(fā)、少夫人粉面低垂,她駭然盯著自己的脖子以下,久久移不開眼神!
少夫人呆滯地盯著自己隆起的前胸、尖尖的手指,通袖的紅袍,彎彎的蓮足。
看了多時,新娘子無比驚駭?shù)仳嚾换厥祝?br />平日照慣了的等身高鏡里映出紅妝艷扮的如花美眷,再不見那個文采風流的翩翩少年!
良久之后,新娘子面呈土色、渾身發(fā)軟,她一屁股坐在臥房角落里的小凳上,怎么看都是生無可戀!仿佛立刻去死也無所謂了!
她婆家人當時正在人仰馬翻地照看大少爺,哪能顧得上新媳婦臉色如何?就是有些看熱鬧的大閑人瞧出來新娘子面無人色,也是美滋滋地看她笑話。譬如周氏姑侄,沒樂出聲兒就覺得自己溫柔敦厚了!
陪嫁丫頭詩素心疼姑娘,她眼含熱淚:“小姐……”
新娘子恍惚扭頭,眼神迷瞪:“你……你誰來著?”
詩素倒吸一口涼氣:“小姐,你怎么了?!我是詩素!你怎連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頭都不認識了?你身子不舒坦么?”
見公婆下人紛紛扭頭朝這里看來,新娘子猛地反手握住了詩素的手,她聲音極低、自帶威嚴:“不許喊叫!我……我是受了驚嚇,心頭模糊……”
詩素惴惴不安地為新娘摩挲后背:“小姐!您沒事兒吧?小姐寬心。姑爺……他想來是沒事的……”
新娘面容哀戚,語聲絕望:“沒事兒?!沒事兒才有鬼呢!”
詩素心頭駭然:小姐這是傷心成了什么樣?如何成了親,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紛紛擾擾到前半夜,偷摸請來的郎中給昏迷不醒的新郎把脈許久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好在新郎脈息平穩(wěn),一時半刻還不至于辦了白事,新房內外的人都松了口氣。
畢竟蘇家待人不錯,起哄湊熱鬧是一回事兒,誰也不想大少爺真把命搭上。
心神漸漸歸位的蘇尚書忍痛塞給郎中大錠銀子,囑咐他不可聲張。
打發(fā)走郎中,蘇尚書對府中諸人下了嚴令:“今日之事,不許外傳!誰說出去半個字,馬上開除!不發(fā)工錢!”他回頭看到周姨娘姑侄,再加了一句:“姨娘串閑話姨娘發(fā)賣!小姐嘴不好小姐遣回!”
眾人噤若寒蟬,立刻肅靜閉嘴。
給擠到一邊兒的新娘聞言臉色慘變,仿佛明白了蘇尚書的一片苦心。
她長嘆一聲,更見傷悲,眼見難過得站都站不住了,若非陪嫁丫頭攙扶,新娘子幾乎就要暈去。
如是打雷著火鬧到前半夜,雖然各種古怪、終究沒出人命?纯葱禄榉驄D還算安靜,老爺夫人、姨娘小姐、家中諸仆終于熬不住疲憊,囑咐了丫頭們好生守著少爺少奶奶,這才各自回去歇息一會兒。
值夜的翠書、詩素兩大丫頭這天從清早開始就忙得死去活來,雖然跟主人賭咒發(fā)誓,定然目不交睫直到天亮,可是畢竟年輕愛困,不多時就在外室雙雙瞌睡、鼾聲微響。
這天天象詭異,居然碰到月食?v然云開雷散,天色依舊黑如鍋底。
初冬天氣,陰風陣陣,撲打窗棱,更添恐怖。
不知過了多久,昏迷的柳溶月突然覺得鼻下好疼!
她猛地睜開眼睛!只見紅彤彤的帳幕里,一根雪白的手指頭正死死地掐著自己的鼻子下面,鼻子下面是何穴道,柳溶月不得而知,可這掐她的手指頭真是太實在了!
柳溶月是給活活疼醒的,她脫口而出:“你松手!”此言一出,頓覺怪異,她捂住喉嚨:“我的聲音……”指下凸出的微妙觸感讓柳溶月頓生狐疑:“我的喉頭怎么腫這么高?”
就在此時,她身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的聲音原本就是如此啊……”
柳溶月抬頭一看,嚇得差點兒掉下炕去!
朱紅鋪彩的錦繡婚床上,那個掐醒自己的女人--正是穿著新娘中衣的“自己”!
拔步床內,一燈如豆。
喜榻一角,那個女子披頭散發(fā)、盤膝而坐、手執(zhí)如意,恍若碾玉莫羅,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柳溶月就見那個“自己”咬牙切齒、神情怨憤,雖然面皮子一動不動,但柳溶月就是知道,那個“自己”已氣到發(fā)瘋,正恨不得撲上來咬她一口!
柳溶月牙關“咯咯”打顫,她白活了十八年,從未見過如此駭人情形!以至白日里被強拆鴛鴦、逼嫁非人的潑天悲痛,現(xiàn)在覺得都不叫事兒了!
早上被后娘強行推入花轎時,柳溶月貨真價實地覺得天塌地陷不想活了!如今被雷霆劈暈再次醒來,給關到紅羅帳里跟這個眉目猙獰的“自己”大眼瞪小眼,柳小姐幡然悔悟:什么不想活了?!我還想活得很。!
她哆哩哆嗦、兩腿發(fā)軟,一點一點地往后挪著問:“這位仙姑……敢問您是何方神圣下凡人間……為何幻化成小女子的模樣?”
床上新娘特看不上地瞥了柳溶月一眼,似乎根本懶怠搭理她。
無奈新娘瞧著床那邊的家伙步步挪、寸寸蹭,眼見馬上就要跌到地上。這個笨蛋摔死活該!可跌下去后只怕又要鬧出動靜,引來眾人……
惱恨之下,新娘一把拽住柳溶月的領子,不由分說將人薅了回來!可薅回來又能如何?炕上這位臉色蒼白、股栗戰(zhàn)戰(zhàn)、蜷縮一角,似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活脫丟人現(xiàn)世!
雷劈之后,不知如何給困到新娘身子里的蘇旭恨得幾乎吐血!想蘇探花豐神如玉、年少風流!眼前這人畏畏縮縮、半癡不呆,看著就讓人心頭火起!想打想殺!
明天一早倘若放“他”出去見人,蘇公子清譽必然毀于一旦!何況當今圣上最是厭惡怪力亂神不過。蘇家已經(jīng)不受待見,再鬧出來什么陰陽顛倒的邪性事,說不得還要惹出多大的風波!
那時那刻蘇旭心血上涌!恨不得當場掐死這窩囊廢算了!
縮在大床一角的柳溶月眼睜睜看著眼前的“自己”臉色詭異、目露兇光,她使勁兒掐了把自己大腿,才勉強擠出人聲:“仙姑饒命……你不要吃我……你……你實在想吃……去吃蘇旭好了!他殺妻無數(shù)……他惡貫滿盈……”說到這里,柳溶月悲從中來,泣不成聲:“您吃了蘇旭就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定得羅漢果報……肉身成佛……天啊……我還小……我怕死……”
她此言一出,新娘子氣得血灌瞳仁!人家不由分說將一面鏡子戳到柳溶月眼前,恨聲罵道:“說我是妖怪!你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德行?!”
對著鏡子,柳溶月陡然瞪大了眼睛!
菱花寶鑒之中再無熟悉的少女容顏,分明照出了個英俊男子!
她揉揉眼睛,景象依舊!
柳溶月左顧,鏡中男子左顧;柳溶月右盼,鏡中男子右盼。
她輕輕伸出手,試著摸摸自己臉頰;鏡中美男果然也做出撫頤之態(tài)!
柳溶月頓時肝膽俱裂,她反手把鏡子扔還“自己”,縮在床角大聲哭喊:“這是出了什么事!”
她剛叫出聲,紅羅帳里一雙纖纖素手已經(jīng)死死將“她”的“櫻唇”捂住。
對方新娘的聲音冷如萬載寒冰:“老子還沒哭呢!你鬧個屁?!再喊老子掐死你!”
“她”管自己叫“老子”?!
柳溶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奮力掙脫了新娘子的束縛,激動地一把反握了“她”的雙手:“爹!是你嗎?”
她話音剛落,新娘子氣得一頭撞到了床欄上!
夜色已深、萬籟俱寂。
喜帳之中的新婚夫婦各占大床一角,雙雙抱膝,瞪眼對坐,恍若強塞到一個籠子里的兩只炸毛花貓。也不知對峙了多久,柳溶月坐得渾身僵硬、手腳發(fā)酸,太累了就沒那么怕了。她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想跟“她”好歹聊聊。
無奈那個“自己”體格兒挺好、脾氣很壞。大家面對面坐了這么久,柳溶月屁股都麻了,對方還是腰桿筆挺,依舊目光如刀!
柳溶月滿肚子的話讓那新娘子一瞪,頓時給嚇了回去。
又坐了一忽兒,她都要哭了,這得坐到什么時候?守靈還就管到天亮呢。老天爺啊,我都餓了。想到這兒,她個身子也不爭氣,肚子“咕咕”叫了幾聲。
對方顯然也聽到了這聲音,“她”奚落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個飯桶似的。
柳溶月頓時憤憤:我原來沒這么容易餓的!都是你這身子不好!
有了這股火氣在,柳溶月鼓足勇氣試圖跟對方講個道理:“敢問這位……我自己……唉!算了!這么說吧,您不能這樣!我才是柳溶月!”
然后,柳溶月就發(fā)現(xiàn)“自己”冷冷地看著自己,如同看個傻瓜。
柳溶月本來挺害怕,但是看看“自己”好像一時半會兒也不像要撲上來咬人的樣子,她的膽氣便壯了一些。柳小姐硬著頭皮繼續(xù)跟人家絮叨:“這個……那個……事已如此,您……就不想跟我說點兒什么嗎?”
誰知床那邊兒的“自己”心火正熾:“說什么說?!說幸會幸會?還是說久聞大名?”
柳溶月自幼被繼母帶大,被長輩譏誚嘲諷已是家常便飯,早就磨出一副好好脾氣。
雖然被人無禮搶白,她還是能細聲細語:“就……譬如我才是柳溶月,您……不會是蘇旭吧?”
床那邊的“自己”聽了這話,五官抽搐、咬牙切齒:“要不然呢?!我還能是你爹嗎?!”
柳溶月慎重地垂頭想想,再次開口她居然摸到了些頭緒:“蘇公子……眼看著……咱這就身子互換了是不是?小女子……”她摸了摸喉結,飛快修正了稱呼:“在下……小生……哎!就是我!”
她自覺加快了語速,臉色十分冤屈:“我跟您這種成親過四回的天煞孤星比不了啊!我壓根兒就沒成過親!我想請教前輩,是成親都得換一回呢?還是你這人邪性,連累著我也出了差錯?”
坐在床角的蘇旭都要氣瘋了:“什么叫成親都得換一回?!你見誰換過?你爹跟你娘換過嗎?!”
柳溶月滿臉無辜:“我哪知道。课揖鸵娢腋銚Q了!我娘故去得早,也沒人和我說這些!蓖A送,她嘆口氣:“不過依我想,我爹娘大約是沒有換過的。倘若我娘和我爹換過魂,我‘娘’又怎會聽了我后娘的惡毒挑唆,狠心逼我嫁給你這煞星……”說著,柳溶月深深垂下了腦袋,再不說話了。
靜了須臾,蘇旭耳聽帳內傳出極壓抑“悉索”之聲,眼見“自己”雪白里衣上“啪嗒”垂落了點滴深色,他才陡然明白:她哭了!
她果然是不愿嫁他的!
成親之前,蘇旭曾經(jīng)疑心:為何富貴雙全的鹽運使家小姐肯嫁給自己這樣一個“克妻”之人?怎么后來橫生了那么多波折,世人都知蘇家圣眷不再,她家為何還不悔婚退定?
他有一度覺得,她定然貌丑殘疾。
原來……她是繼母逼迫陷害……
無論如何,得知又一個女孩兒不愿與自己成親,蘇旭總是黯然不悅。
可看看眼前情勢,要黯然不悅,仿佛也不該從這件事開始,揉揉坐麻的纖腰,蘇旭翻身下床,打開案上錦盒,熟門熟路地掏出幾塊點心墊肚子。與老天爺嘔了這半天氣,他著實餓了。回頭瞧瞧坐在床上眼巴巴瞅著他吃東西的“自己”,蘇旭隨手扔了兩塊如意酥過去,姿勢輕佻,恍若喂狗。
蘇旭平素厚待丫鬟,對閨中女眷尤其隨和,即便是寒香那種潑鬧女孩兒,他都不忍苛責。按說對娶回的新婦,縱然不稱心,蘇旭也不會如此無禮。誰知乍一見面,新娘子就頂了副“自己”的面孔!但凡是個要強的人,誰能對窩囊廢似的“自己”有好臉色呢?!
柳溶月怯生生地接住點心,看看對面新娘子臉色還好,她才敢把點心放在嘴里默默咀嚼。
吃了兩口,柳溶月心情略好:蘇家的點心還算能吃,雖不精致,聊可充饑。
喜帳之中,新婚夫婦對坐而食,各自默默想著心事,誰也懶怠再說話了。
不得不說,出了這么大事兒,他倆還吃得下去,也算心寬人遇到了心寬人。給他倆合八字的陰陽先生說得好:恭喜賀喜,這必是天生一對、地湊一雙的般配鴛鴦!
柳溶月一邊吃一邊觀察對面新娘子的臉色:只見變作“自己”的蘇旭雙眉緊蹙,似乎在想著煩惱心思。唉,遭此巨變,誰不是滿腹心事呢?只盼他不要再兇自己就好了。她很害怕的。
她卻不知,變作新娘的蘇旭也是剛才勉強穩(wěn)住心神:今日之事,詭異絕倫。如何雷劈新房就陰陽轉換了呢?難道是被人魘勝詛咒?想起“詛咒”二字,蘇旭臉色大變!那日法場胡氏怨毒的神色躍然眼前!他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他轉念又想:胡氏謀殺親夫,受刑伏誅,是天道國法,不該怨氣沖天。難道……她真的冤枉?
蘇旭強行安慰自己:即便胡氏枉死,冤有頭債有主,她也該去找單大人。
瞬間,他忽然想起御道夸官那日遇到的瘋道士!他當時胡說什么“日月晦明,陰陽反背,雌飛雄從,撲朔迷離。可惜可嘆,你這探花竟是為婦道所考”!
這些胡話當時聽來莫名所以,現(xiàn)在居然字字落實!
想到這里,蘇旭看向那個傻乎乎吃東西的“自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她當真日后替他做了探花,那他可還有立身之處?!
強壓下心慌,蘇旭拿定主意: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找到關竅和這孽障趕快把身子換過來!倘若她竟然食髓知味,領悟了做探花的好處……那就糟了!
其時朔風拍窗,其時晦月半顯。
蘇旭顫抖抬頭,就見慘白月色透入窗欞,照在那個神色陰柔的“自己”臉上,“他”血紅嘴唇、雪白牙齒,縮在角落“咯吱咯吱”地嚼著點心,活脫鬼魅!
似是發(fā)現(xiàn)自己矚目,“他”羞澀抬頭、嫣然一笑:“你……還挺好吃的……”
蘇旭大駭,滿口點心全從鼻子里噴了出來!
那夜,困在女子體內的蘇旭擠出平生第一個嫵媚溫存的微笑:“那什么……咱倆有事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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